一
生活的流水账总是泥沙俱下、拖泥带水的。所以总喜欢幻想的空灵，喜欢在心思世界里尽可能清空一切尘世间的累赘，似鱼儿游于水的轻盈，似小鸟展翅高飞的逍遥。
疲倦的目光总想穿越厚重的现实，去寻找远方的诗，远方的旷野，远方的大磐石。在梦想中躺卧广阔的草原，仰望广袤的穹苍，心中滋生着敬畏，在敬畏中信靠，在信靠中喜乐。
读过前辈们的家庭生活，看过姐姐们的婚姻，柳叶总觉得这都是浑浊的生活流水账。此前华文报纸报道一个癌症晚期的年轻女人，还是日复一日遭受丈夫频繁的家暴……不禁想到，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是不是人人都需要婚姻吗？
柳叶从小就是恐婚狂。但紧密的乡镇生活是藐视无婚无育的人，独身在现实乡村是无法生存。恰巧刚到了“十八姑娘一朵花”年龄她就出国了，国外可是个自由天地，单身可是常态。
经过近20年的黑打工，她为老妈攒了一笔养老金，自己也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实现了经济独立，这是2009年，那年柳叶37岁了。远在国内的妈妈不停地催婚催生催育催她回国，可她不想。她想放飞自我。
“叶子，我们小镇里40几岁的人都当爷爷奶奶了。有个36岁的就已经当奶奶了。”
“有什么意义呢？村里那些暴发户就知道早婚早育多子多福，攀比房子、儿子、孙子、车子，事事攀比，处处攀比，活得累不累？无聊透顶！”
“叶子呀，等你到了晚年的时候，就知道生儿育女的重要啰，都得有儿孙照应才好哩。”
“去养老院呗。”
“养老院的都是外人，没有亲情，没有爱心的。”
“起码有职业责任心。我哥对你有爱心吗？平时关爱过你吗？还不是你天天做牛做马，帮他们带孩子洗衣做饭做卫生买菜，没有半毛工资，还得补贴他们，还得受他们气。”
“嗨，一家人锅碗瓢盆难免磕磕碰碰的，都是正常的。但有家的味道呀，不会孤单的。”
“你不用担心，要想不孤单，办法有的是。”
“孩子，千万不要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在母亲眼里，女儿永远是孩子。
“妈——你放心，你女儿我不是没有思想、不分是非黑白的人。我的三观很正确。”
柳叶对着手机大声说着中国话，旁若无人地在代代木公园的樱花树下逛来逛去。却不知道危机正悄悄逼近。没过多久，她被警察逮住了，一周后直接遣送回国（因为她是无签证的打工黑户）。那时樱花未开，满树哗啦啦着平凡的绿叶。
老妈难掩喜悦的心情，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女儿归国了。但柳叶心里难受，她不适应家乡生活。看着马路尘土飞扬，看着小路崎岖不平，她愁眉不展。那天从机场坐的士到家，一路的颠簸已经把她的心掉进深渊里去了。入乡随不了俗，真没办法。
“嗨！妈呀！看这三姑六婆的……什么‘恭喜发财’……什么‘女大当嫁’……我是打黑工被抓回国的，不是凯旋的将军，也不是成功的大富婆。”
“这也是人气呀。这也是人家关心你。有人关心总比没人关心好。”老妈喜气洋洋地。
“我已经习惯了默默无闻的生活。还真不习惯这门庭若市的喧嚣。”柳叶没好气地说。
有钱就任性。几个月后，她私自在省城买了个一居室的小公寓。此时，省城森林公园的樱花正在盛开。不知道那遥远他乡的樱花开得如何？
“叶子，你买这么小的房子干嘛呢？”
“行啦，比日本的四贴半榻榻米大多了。够住就好啦。空间太大浪费啦，会害怕滴。”
“有人同住就不怕。”
“欢迎老妈来住，到时候我睡客厅沙发。”
“我哪能天天长久住你家？你哥你嫂都在上班，两小孩上学我得接送，家里一大堆家务活啦！”
“日本小孩就幼儿园接送。上了小学都是戴着小黄帽背着书包自个儿徒步来回。——没事的妈，你就忙活你的。我吧，就一个人住，喜欢自由。我们国家日新月异，省城也跟国外逐渐接轨，听说小区大龄单身女多的是，她们大都是高学历的。”
柳叶住进了小乔公寓，天高地阔，心旷神怡，每天睡到自然醒。逛街买菜做饭做卫生看书写字听音乐晚间散步……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每周末参加公益活动，一周一周过得真快。每季度一次带着老妈自驾游，穷游尽览山川秀色大地锦绣。一年一年也过得真快，转眼到了2022年晚春。
这天晚上她在阳台上看天景。西边的天被夕阳渲染得五彩缤纷，她的目光悄悄地落在隔壁阳台的新邻居身上，晚霞风景中的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正在擦洗电风扇，晚风吹拂她的秀发，秀发轻拂着她秀丽的容颜。
这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得体。她一边擦着风扇，一边对身边的呆小子说话。呆小子有20岁光景，目光痴呆，口语结巴，动作机械。每个晚上，妈妈都带他到楼下散步。
柳叶经常看到他们母子的身影，在草坪上，在人工湖畔，在柳树荫下，在百花丛中……呆小子总是捧着手机听音乐，听得津津有味，听得摇头晃脑，听得雄赳赳气昂昂……每次看到他的模样，柳叶都忍不住好笑。他的母亲则是用一双略带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儿子，似乎要让他永远活在母爱的视野范围内，似乎要用慈母的目光伴随着他直到永远。
此时阳台上的妈妈说：“阿育你看，这是艾美特电风扇，结构细致，就是网罩不好掰开，那我们就要用衣架子的头头把它拉开。”只见她把衣架子的弯头伸进网罩的内部，勾住铁丝用力一拉，网罩就分开了。
擦洗完了艾美特，她又擦洗美的电风扇：“阿育你看，这个款式的风扇，拆的时候很容易，安装的时候，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这里的网罩是用边条固定，而边条是用螺丝固定。你只要用螺丝刀松动螺丝，网罩就分开了。”
她认真地擦洗着网罩和扇叶，然后安装：“阿育你看，安装的时候呢，要把边条先用螺丝稍微固定在风扇上面，然后顺势套上网罩，再用螺丝刀拧紧螺丝，这样就安装好了。”
“哦！妈妈好棒！”呆小子翘起大拇指夸张地叫着，“我要向妈妈学、学、学习，做个好、好孩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后面的8字短语还说得蛮流利的。
“嘘，小声。好了好了，没想到你傻小子也懂得奉承拍马，哈哈……”女人笑了起来，“从前啦，每台的电风扇洗过后都变成乞丐风扇，都是用带子扎着网罩，为什么呢？是因为妈妈没耐性，年轻气短，安装不了呀！那时候呀，你爸爸下班回来一看到电风扇周边彩带飘飘，气不打一处来，叫着‘扔出去扔出去！这些破风扇！乞丐风扇！’哈哈哈……”
“爸爸？我不想跟爸爸一起生活？”呆小子这回口语又是蛮流利的，说明他经常练习这句话。
“放心好了，只要你乖乖的，我就不把你送到你爸那边。”女人擦了下脸上的汗水，接着说，“那时你爸爸呀，就懂得叫嚷，也不帮下忙，你看不过就得接手安装呀。然而，如果以妈妈现在这样的状态穿越到那时，有可能是不会离婚的。嗨！离婚了也好，清净。如果你小子能让我省心的话，那更好。”女人扔掉手上的抹布，叫呆小子把电风扇一起搬进房间。
其实她对呆小子说的那些话无异于对牛弹琴。但是，对牛就对牛呗，说说话，也觉得有家的生机。
眼前的情景令柳叶陷入浮想联翩，不经意间看到从房间返回阳台的女人也在好奇的盯着自己。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你好。新来的吗？”
“是的新来。我很好——你也好——”女人拉长了声音，略带幽默地微笑着，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日后请多多关照。”
柳叶突然觉得眼前这女人有着日本女性柔弱的一面。
……
转眼间，下一个与隔壁这女人打招呼的场景是在公交车上，当时她正在焦头烂额地对付着她那个呆小子。
“我要把妈妈的口罩扔地上。”呆小子扯下妈妈的口罩，果真扔地上了，然后往妈妈脸上吐口水。女人顾不得众目睽睽的难为情，她擦了擦脸，赶紧捡起口罩戴上。
接着，呆小子想抢妈妈的手机往地上扔，但女人死死地握住手机，不让他胡来，“你再扔，我就打110。”
“不打110，不打110。”呆小子放开手。但还是时不时踹着身边的妈妈。
这整个过程，女人的表情都异常严肃，既没有绝望，也没有愤怒。她的目光深邃，似乎是射心灵深处，似乎看不见眼前外在的环境。柳叶似乎听得到她在内心世界里的呐喊与求救，也感受到她渴求一个心灵的避难所……她这种对外界遭遇漠然置之度外的神态让柳叶感到无比好奇。
在女人冷静的外表覆盖下，呆小子似乎被母亲内心的祈祷稳住了。公交车到站了，做母亲的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拉着儿子的手正要下车，柳叶在他们后面喊住了她:“你好！”
女人回过头来，微笑着:“你好。”
“你真不容易呀！”
“不好意思啦，让你看到刚才不堪的一幕。”
“我倒是看到一个母亲坚忍的一幕。”
“这是没办法的忍耐呀，这是无可奈何呀。但他只对我不好，对谁都好好的，之前特教学校的老师们都是表扬他……平时见到小狗总是躲在我后面，这么小的泰迪比熊他都害怕，就喜欢猫咪。唉，美女，我该叫你什么？”
“叶子。你呢？”
“叫我璐姗，听起来就象天天在赶路。你名字听起来象日本女人，担心跟穿和服一样会招惹麻烦，我还是叫你全名，你贵姓。”
“姓柳，叫柳叶。叶子是我的小名，从小家人就这样叫我。日本女人很少取名叶子，叶子的发音‘哈巴狗’不怎么好听，很容易听成‘他爸狗’（香烟）。”
“哈哈……日语的发音很好玩。你去过日本吗？”
“是的。你平时上班，他一个人在家吗？”
“是的，他特教学校毕业后就待在家。在家看动漫，我出门前都要对他说‘不要看垃圾视频，不要一个人出去，会被人打死；有人敲门不要开门，担心坏人进来抓你！’”
“不会乱跑那还不错。”
“会跑出去的，去找邻居的小孩玩，结果吓得人家的家长打电话投诉到物业。我只好来个室外反锁。”
“这样很危险的。”
“没事的，我出门前都要把燃气总阀关好，刀具藏好。其实呢，他很爱惜自己，从来不玩危险的游戏，平时碰见小狗躲我后面，遇见放鞭炮捂着耳朵仓皇逃窜。”
“刚才公交车上要摔你手机，不算危险吗？”
“危险的指数低了点。唉！这样的孩子，没什么好要求他的了。”
……
柳叶与那女人交集的第三个场景，是在小区的草地上。晚间10点了，女人还在陪着呆小子散步。她催他回家，他总是说“还早。”
“不早了，阿育，回家后，妈妈还要给你切水果榨果汁呐。妈妈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上班呐。”璐姗耐心地劝导。但那呆小子被惹毛了：“我想咬妈妈的衣服！”
狂言一出，女人的心情立马掉进了深渊，她一下子就沉默无语了，绝望与汗水悄悄爬上面容。她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尖与额头。
呆小子果真砸手机来着，还好柔软的草地没有给手机带来多大的危害。接着他“踢死你！踢死你！”地囔着躁动着。
女人开始防卫，她一只手握住呆小子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利用扇子和帆布袋挡着呆小子的进攻。她步步后退，她周旋在呆小子的后面，尽量保持在他的身后位置，以减轻他的进攻威力。咋一看，还以为两人在练交谊舞。这是炎热的仲夏之夜。天上星星亮晶晶。
“住手！”柳叶厉声呵斥，“没见过有你这么坏的家伙，竟然想打妈妈，你妈妈对你有多好！”
呆小子愣了一下，立刻转换成笑脸：“阿姨好，阿姨好！”
“他很聪明的，识时务者。”柳叶笑着说，“换脸就跟翻书一样快。”
“谢谢叶子，还是叶子这名字亲切。但是呢，你不要对他和蔼可亲，要严厉，尽量严厉。”
“我明白。”柳叶收起笑容，对呆小子装出怒目圆睁的模样，“想跟你妈妈一起生活吗？”
“想、想，不去、不去爸爸那、那边。也、也不去托管。”呆小子立马耷拉着脑袋，显出温顺的样子，有一种条件反射的紧张。
“跟妈妈生活幸福不幸福？”
“幸福。”
“幸福的话，那要怎样？”
“啊…啊…”呆小子不懂回答，茫然望着妈妈。
“要怎么表现？”妈妈替柳叶补充道。
“要珍惜。”呆小子这回说得很流利，脸上泛起天真的微笑。
“怎么珍惜？”柳叶严肃问道。
“对人家好。”
“是妈妈平时教他的吧？确实是个好妈妈。”柳叶转向璐姗，“但是，今晚你要怎么度过？”
“我倒没什么，就担心他摔椅子，影响楼下人家。”璐姗面带愁容。
“我今晚睡到你家，欢迎吗？”
“太好了，谢谢，谢谢叶子。”璐姗脸上洋溢着复活一般的喜悦，感激万分地握住叶子的手，“这是上天派来的天使！是老天恩待我。”
“不要这么说，这只是举手之劳，刚好我也是寂寞一个人。”
“我在买这公寓之前，在夕阳路的安置房租住过，那里大都住着老人，他们有退休金又有拆迁款，天天围在架空层打麻将，加上小区三天两头一场葬礼……嗨！总之，住那里心情不好。”
“还是这里有朝气。”
“在那里，晚间也是带他到楼下散步，认识一个来自内陆X省的老阿姨，她说呀，在他们老家，那时还是比较贫困的年代，这样的孩子大都被家人带到荒无人迹的地方，让他们自生自灭。然后呢，对左邻右舍说，孩子去远房亲戚那里了……嗨，我于心不忍。老阿姨还说，他们老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送去干苦力活的地方，就是有吃有穿，但吃不好穿不好，还要干很重的活，跟监狱劳改一样……，嗨，我更是于心不忍。”
“是呀，可怜天下父母心。”
从那以后，璐姗在呆小子面前经常把叶子挂在嘴上。“阿育，叶子阿姨不喜欢睡懒觉哦。”“吃饭叫妈妈喂，叶子阿姨会生气哦。”“大声说话叶子阿姨会讨厌你哦。”
“叶子”这名字成了璐姗在呆小子面前的拯救。她成了璐姗的守护天使，出现在璐姗最需要帮助的时刻。
叶子乐意成为璐姗的慈善义工，她几乎每晚来到璐姗家里，陪伴他们母子。自从有了她的加入，这里成了温馨的家园。
“你有想过再婚吗？”
“没有，从前租住过‘爱之花园’，那还是一个比较高档的小区，隔壁一个再婚女人跳楼了死了，对面一个再婚女人，被继子女打的满地是血，送医院急救去了。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我眼前。嗨！二婚呀，90%没有好果子吃。”
“是的，一婚能够维持尽量维持，才是好的。”
“是的。但是跟一个自私无情的人待在一起，那是地狱般的生活，尤其有了孩子之后。我孩子刚出生没几个月的时候，夜间爱哭爱闹，他起来打孩子又踹我……之后的日子我最担心孩子发烧感冒又要夜闹，他打了我倒没关系，最怕他把孩子当成出气筒……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是没法过的……虽然现在我一个人带孩子，面临各种的试炼，但是心灵是自由的、喜乐的。”
“是啊，我就是从小看过长辈的婚姻和姐姐的婚姻，就决定一辈子单身。”
“面对异性，你有没有过心动的时刻？”
“有，都遏制住了。趁着萌芽就给扼杀在摇篮里。素食是战胜情欲的强大武器。当然，为了身体健康有活力，每周还是要吃一次生鱼片，一次烤虾，一次清蒸花蛤，一次海蛎滑汤。都是亲手做的简单料理。”
“自律能力强大，好样的，但是人生是不是缺少一点色彩？”
“看书写字听音乐做公益……我有好多的事情要做，不留时间给无聊。”柳叶到更衣间换上了乳白色宽松的睡袍，在柔和灯光下显得格外超凡脱俗。她天生一副脱俗的气质。
二
2022年夏天的省城酷热异常，气温高达41度。晚间散步处处炎热，在小区的区间景观湖边有点凉气，纳凉和跳广场舞的人都聚集在那里。呆小子举着手机听着《北京欢迎你》，他重复回放着“北京欢迎你，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有勇气就会有奇迹。”的那段唱词，兴奋得手舞足蹈左摇右摆，引起广场舞的大妈们侧目。
璐姗对眼前的一切熟视无睹，她望着无云的天空，目光深邃，似乎心在默祷。直到柳叶从远处过来，璐姗才放松下来，微笑着说：“你来啦。龙眼上季了，尝鲜吧。”
“谢谢！家有异常孩子，在人群里总是很孤单的。人啦，趋向于锦上添花，难得雪中送炭。”
“叶子你就是雪中送炭的天使，降临到我们的世界里。对于凡人，我不能要求他们具备超现实的善良，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也是会回避别人家的不正常孩子，自己亲生的那有什么办法呢？”
“唉！也不要把我当天使。我只是热爱自由，热爱寂寞逍遥。”
“唉！我已经习惯了夹着尾巴做人。其实他们跟我们母子俩做邻居，也真是倒霉。为此，我总感到内疚。之前每搬家一次，每次面对新邻居的问候，我总是惶恐忐忑，因为接下来的日子这种邻里亲切感就要被阿育破坏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和防范。但现在好啦，住着自己的房子，没人会赶我们走。邻居们也不错的，给足了面子，从来不在业主群里骂我们。回想此前那是一路经历着被房东扫地出门以及租不到房子的种种尴尬。呆小子那时还小，特喜欢小朋友，散步过程中有时会突然间抓住哪个孩子的手想一起玩，那孩子家长的脸就拉长了。总之，那时呆小子的一哭一闹一举一动，都成了邻居们的投诉内容。但现在好啦，再也不用租房子了，再也不用寻寻觅觅的。呆小子现在也成熟懂事多了点，只要妈妈在身边，他就不会再去招惹别人。”
“你真不容易呀，真是一言难尽。但你也不要这么自卑。”柳叶转眼看着那一队穿着红色超短裙的胖大妈们，“其实呢，阿育的摇摆，跟广场舞大妈们的摇摆是一样的，为什么大妈们不觉得自己怪怪？反而觉得他怪怪？”
“叶子，说话小声点。”
“没事的，她们音乐开得那么大声，怎么会听见我们的说话呢？”
“她们中间总有人会中途停下喝茶水的、停下来呼唤找孙子的。——但其实呢，任何东西只要一经推广，也就见怪不怪。大家都有从众心理。如果你穿着六十年代的衣服，再整洁也是怪怪的。你穿着当今流行的衣服，再怪诞也是正常的。”璐姗压低着声音，“我今天坐公交车，看见一女人水桶腰大肚腩大象腿，却穿着紧身短裤和齐腰的紧身上衣，那真是惨不忍睹。”
“是呀，下半身肥胖，要穿紧身裤的话，上衣要宽长，把臀部完全遮盖才好。”
“是啦，女人生了孩子，或者是上了年龄，大都会发胖，主要的是要懂得遮盖，懂得扬长避短。女人到了50岁，尽量不穿超短裙超短裤。”璐姗说这话来小心翼翼的。但其实，广场舞大妈们根本听不见，音响盖过了一切。
“是的，璐姗姐。这么热的天气，就会发现棉麻的衣服真是宝。跟那些不透气的涤纶比起来，穿在身上，那温度是不止相差三四度。”
“嗯，涤纶面料是爆汗服。这么热的天啦，真希望把空调穿在身上。”璐姗坦然着说，这次音量正常了。
“嗯，这么热的天，最好当候鸟，去黑龙江的鹤岗花几万元买套房子，夏天去北方避暑，冬天回南方生活。”“叶子，你完全可以。”璐姗羡慕地说。
“其实你也可以。”
“我还是不行，要工作呀，要养家糊口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的。生活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没必要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这计划太浪漫了，要是呀，人只要喝空气就能活着，我一定不工作，每年南来北往地逍遥。”
“你搞的是平面设计，可以远程。可以在网络上进行。”
“还是实地操作会比较周密严谨。”
“一样的。疫情期间，还是提倡网络办公、零接触的好。再说，阿育也是喜欢出远门的家伙，换换环境，换换心情，见见异样的人们，何乐而不为？”
“是好办法，”璐姗双眼放光，似乎看见远方的凉爽，但立刻又暗淡下来，“我得跟老板商量，不知道人家看法如何？”
“你老板是我老乡，是我表哥的内弟的舅舅的岳父的妹夫。”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在做公益的时候，他的公司也在做慈善，聊天过程中扯出这么一连串关系来。哈哈哈！”
“哈……”
“做公益这件事情，也有很多内涵。有些公益是为着给自己的品牌做广告。”柳叶坦率地说。
“这是无可厚非的。阿育在特教学校的时候，经常接触一些志愿者团队，活动环节中，他们总是与智障孩子们手拉手，亲切得令人感动。后来有一次，阿育放学（4年级起他已经懂得单独乘车）在公交车上偶然遇见曾经的一个志愿者，他喊着‘姐姐’兴高采烈地过去想跟她握手，结果人家吓得连连后退，惊慌失措中把阿育打得鼻血滚滚……嗨！但我还是认为呀，尽管有的人高调做公益，也值得弘扬。因为呢，这世界太需要善良。”璐姗娓娓道来。
“我也是这样认为。‘左手施舍不让右手知道’‘不寻求从人来的荣耀’……这些都是圣人的境界。但不可要求凡人也这样。毕竟人来到这世界，多多少少总想留下一些痕迹。”
“是的，理解。不知道有多少中小微企业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现在的老板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苦最累的群体，他们要承担许许多多的风险，要顶住政策的压力，要承受贪官的刁难，要养活一大群员工。常常是入不敷出，一旦资金链断裂，就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璐姗娓娓道来。
“现在有所改善吧，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稳企纾困的政策，特别是在税收和贷款利率方面，加大了对中小微企业的帮扶力度。”
“但我觉得，庞大的物业费对于实体店来说，是一种变相的剥削。尤其是沿街的独立商铺，他们根本就很少享受到物业的服务。物业简直就象贪官。”璐姗的面容恬静得象月色下的湖水，“不过，这世界上不平等的事情多得是。”
“是啊，我们居家和室内街的店铺，多多少少都有享受物业的服务，所以交物业费也是应该的。”柳叶善于举例说事，“但，象我另外一个老乡，在台江A街开了家电器店，是沿街的独立两层店面。你说一个月物业管理费是5千5，公摊水电费2千5。这能养活两个员工啊。你说，物业除了代收水电费以外，还服务了什么？门口卫生是店员自己打扫的，日常产生一点点垃圾，也是扔在环卫工的垃圾车上。员工放在店门口的电动车被偷了，是警察叔叔给追回来的。每次请物业水电工来修理下水道，商家的修理费是居家的两倍高。还有，店门前的街灯路灯行道树花圃都是市政搞的。在人大会议上，这方面的问题应当有人提出来才对呀。”柳叶侃侃而谈。
“物业往往黑白两道通吃，我买这里的公寓是二手房，当时刚刚交了首付款，原业主就允许我们先入住后过户，然而，我们的家具却在入口处被保安拦截了，原因是原业主还欠半年物业费。我说，反正都快要过户，那留在中介的押金就是预防过户的时候卖家物业欠费，到时候都会解决的，先让我们进去吧。保安就是不让进，非常强硬，还说你去叫警察来也是一样。无奈之下我只得先帮原业主交了那半年的物业费，才得以进去。”璐姗气愤地说。
“如果是由政府统一管理物业，我举双手赞成。高额物业费容易造成业主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傲慢心态。听说有个物业费每平米高达13元的高档小区，只因为出入口的保安没有敬礼，业主就直接投诉解雇了那个保安。”
“奇葩！我也是衷心希望由政府统一管理物业，对‘阿公’我们还是信得过。但是不容易，首先，地产公司也需要纾困。物业说不定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沿街独立商铺如果是小面积的话，每月也交不多的物业费，比如50平米的，每月几百元物业费还是承担得起，亏就亏在那些做强做大的实体店。”璐姗娓娓道来。
“是的，那些一心想要做强做大的老板，很容易栽跟头。如今实体经济下滑，我老乡曾经买下沿街的两层店面，产权面积500平米，每平米物业管理费11元，物业可不管你楼上楼下的，一律按产权面积收取你的管理费和公摊费用。这就惨了。地产商是要纾困，但也不能靠剥削。”
“物业是中国的特色。国外都没有物业吧？”
“是啊，日本没有小区，但有社区。家庭主妇们会自觉地轮番打扫公共区域的卫生,但公共区域也不肮脏，因为大家不会随地扔垃圾。我们中国人需要小区，需要围墙，需要安全感，同时也会随地扔垃圾和高空抛物。防范的意识太强同时自律能力不够。”
“国情不一样呗。”璐姗嘴角微微上翘，“日本人友善吗？”
“怎么说呢，日本人性情复杂。他们善于拐弯抹角，不容易开门见山。”
“人无完人，每个民族都有它的劣根性。”
……
微风拂过榕树梢，人工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呱……”的鸣叫声此起彼伏，树上的婵儿叽叽喳喳，广场舞的音响在咚咚咚地敲着鼓点。
夏天是生机活泼的，夏天是朝气蓬勃的。
“璐姐，我明天去做核酸检测，我想下周就去鹤岗，去看房子。”
“这么急呀？说走就走。”
“我想，我先去物色物色，买妥了，有个落脚地方了，再叫你们一起来，我们一边在鹤岗游山玩水，一边物色你的房子。不用担心物业费，听说鹤岗的物业费每平米才六毛……”
“好呀。知道啦……”
“但是，我将要去鹤岗的那些天，你怎么对付他？”柳叶指了指正在随着旋律摇摆的阿育，“他发飙的时候，让他跟我视频吧。”
“没用的，叶子。之前试过了，没用。那时候我侄子在我家，阿育怕他，不敢对妈妈无礼。后来我侄子调到外地工作了，每次阿育发飙，我就让他跟我侄子视频，结果他不怕。这家伙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
“哦……还是蛮狡猾的。最近阿育都不看‘刘星撞倒老太太的视频。’之前他可是不停地回放那个桥段，边看边笑，不亦乐乎的样子。”
“是的，我后来给他找了几个撞倒人挨打的视频给他看，告诉他撞倒人不好玩，撞倒人不是被警察抓了，就是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原来如此。他害怕警察吗？”
“害怕的。我给他看美国跪地锁喉的警察，还有各国形形色色严厉的警察，还有一些如凶神恶煞一般的警官。他懂得害怕。”
“璐姐，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学会保护自己。”
“怎么保护？”
“报警。打110。”
“太丢人了。”
“不用怕。报一次警能让他以后再也不敢对你暴力，那是划算的。阿猫阿狗遇到事情都知道找警察叔叔。前不久一只流浪狗，脑袋被破铁桶扣住了，还会屁颠屁颠地跑进派出所求救。”
“嗯，报警，打110，最好在家里，不要在这人多热闹的地方。”
“都没关系，不要把面子看得太重了。或者你可以隔空报警，这需要你狠。”
“叶子，这话怎说？”
“比如在公交车上犯浑的时候，你可以直接中途下车——”
“他会又喊又叫跟着下来。”璐珊紧张地说。
“又是面子问题。跟下来就让他跟下来呗，至少他知道犯浑会被抛弃，他害怕被抛弃的吧？或者在公园里犯浑的时候，比如上次仅仅因为忘记带果冻的吸管，他硬是为难你，逼着你回家取一模一样的吸管来给他。”
“是啊！公园里又没有食杂店，无奈之下我到管理处要了根吸管，骗他说是坐高铁回家取来了的。”
“这个时候就适合隔空报警，适合你狠下心来抛下他，然后报警说一个智障孩子在某公园走丢了。当他看到迎面而来的不是妈妈而是警察，然后又被带到派出所等妈妈来认领。这一系列的操作呀，足够让他吓破胆，以后再也不敢对妈妈狠。”
“叶子，这是报假警呀！”
“这是无奈之举。你不狠他就狠。”
“是的，对付呆小子报警或许有用，对付臭男人，报警只会起反作用。”璐姗心事重重地说，仿佛在回忆什么。
“是的，家暴过程中如果女人敢报警，日后男人就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女人。我都见过。所以，最好是设立妇女儿童保护机构。让暴虐的人不得靠近。”柳叶显出果断的神态。
“设想是美好的，实行起来不容易。女人啦，有了孩子，自己一旦被保护在那个地方，也是日日夜夜想孩子。”
“回到家里，又要没日没夜被家暴，真是进退维谷。所以，我选择独身是正确的。你选择做单亲妈妈也是理智的。”
“叶子，也没有必要把男人当做洪水猛兽。毕竟世界上好男人还是有。好人比坏人还是多得多。家暴这个过程，女人也有一定责任，太唠叨不够温柔，情绪化不懂得解冤释结，这些都是原因之一。”
“是的，现实家庭中的确有这现象，我也见过。有的女人简直就是河东狮子吼，冲着男人‘你打吧你打吧，不敢打就是狗子！’好端端的男人也会被逼出暴力来。这种状态的女人一定要多反省自己，以挽救家庭。但是我也见过好女人没有好结果。好女人勤劳一辈子换来男人抛弃，不想离婚要遭家暴。好女人忍耐温柔忍气吞声，男人以为她软弱无能。好女人言语不多眼泪多，男人更觉得她窝囊好欺负……男人自己在外花天酒地挥霍无度而债台高筑，都说是为了养家糊口……女人的经济被剥夺，尊严被剥夺，最后连生存空间也被剥夺，惨呀！总之，人世间纵有好男人，也轮不到我们遇见。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柳叶为同性诉苦。
“说到‘注定’，那我的‘注定’就是惧怕。我这辈子真的是怕过来的。小时候在山村小学读书，怕那个同桌，就是大队长的儿子，那可是恶霸少爷……后来结婚了，怕丈夫。现在呢，怕这呆小子。前不久我堂姐跟我通电话，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也在抱怨，这辈子怎么老是遇见小车祸？”
“？？”
“我堂姐呀，年轻的时候我堂姐夫因欠赌债被人打昏迷了，那时候那小地方没有110和120，她就雇了一辆摩的，把丈夫抱上摩托车后座，用带子绑在司机身上，然后呢，自己坐在丈夫后面，半个屁股悬空。结果在半路上自个儿摔了下来，前面的摩托司机背着伤员正在风驰电掣赶往医院，完全不知道后面少了个人。她直挺挺地躺在马路边昏迷了大半天，还好邻居路过救起了她。从此落下后背疼痛的顽疾。第二次呢，是被摩托撞倒，头部出血不省人事，落下了头疼顽疾。肇事者逃逸了，根本不知道谁撞的。第三次呢，就是上个月，被自行车撞了，无大碍，但也痛的半死，半个月时间不能做家务，还好儿媳妇很会帮忙。”
“这都是消极的宿命论，不要当做礼物接受。要用勇敢的心拒绝。用勇敢的心冲破宿命，冲破所有的‘注定’。”柳叶又显出果断的神态。
“是的是的，没错。我又在说无聊荒谬的话。我们都要时时在心里提醒自己：在喜乐中信靠，在信靠中喜乐。坦然无惧地往前走。”
“但是婚姻是个例外，它确实遗传着家族的命运，受冥冥之中一根线索的牵引与辖制。”柳叶仰望星空，深情地说，“我的外婆，她刚刚满月就被送到我外公家里当童养媳，头胎的女儿就被家人嫌弃，她的生母为此而疯了，她是思念成疾，疯婆子没人管到处闲逛。中秋那夜，十五的月亮映照在池塘里，圆圆的，亮亮的，就象她可爱女儿的脸蛋。月光下的池塘就象晒谷场，那夜她真的把池塘当成晒谷场，结果溺死了。”
“跟李白一样，都是被月亮迷惑了。那年代的女人真是可怜。”璐姗幽幽地说着。
“有人觉得死亡是很浪漫。象电影的那样，有音乐烘托，有场景的渲染。那是惊天动地的死，那是轰轰烈烈的死。其实呢，平凡人的死亡是丑陋的、无奈的。它的面目不会永远淹没在池塘下面，总有浮起来面向人世间的那一刻。它引发大众好奇、围观、恶心、同情、恐惧，伴随着议论纷纷……”柳叶转眼看着在音乐中摇摆的呆小子，饶有兴趣地说，“莎士比亚说‘诗人和疯子， 都不属红尘十丈的人间。 诗人隐居在疯子的隔壁， 疯子却闯进诗人的花园’。不过这里‘疯子’也可以改成‘傻子’。”
“叶子，我有自知之明，阿育这家伙不可能是天才或怪才，哪一天他的智商能跟得上正常的10岁小孩，我就感激涕零了。接着说你家女性的血泪史吧。其实家家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外婆生的美，又白又嫩，养父母很喜欢他，15岁与外公拜堂成亲，婚后外公去南洋谋生，就是印尼，十年后他带回了个头发卷卷皮肤黝黑的番婆，从那以后，外婆比守活寡还苦，不甘心吗，想反抗命运吗？拳头伺候。外公的家暴很可怕，外婆经常是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把孩子们都吓得不轻……接下来我妈妈我姨妈的婚姻和我姐姐们的婚姻，我就不想再讲了，反正都是一地鸡毛。所以，我单身很好。”
一丝丝晚风在树梢吹拂，星星在无垠的夜空眨着眼睛。广场舞的旋律在唱着：
愿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
愿你路上有良人相伴，
愿你所有快乐 无需假装，
愿你此生尽兴、赤诚善良。
愿时光能缓，愿故人不散;
愿有人陪你颠沛流离，
愿你惦念的人能和你道早安，
愿你独闯的日子里不觉得孤单。
三
鹤岗的天空是柔和的蓝，鹤岗的风是那么的爽。这里是温带大陆性气候，冬季干燥寒冷、夏季温暖多雨。夏天平均温度是12—23度，是避暑胜地。
鹤岗，这名字充满工业的味道，但其实，工业时代似乎已经远去了，剩下的是慢生活。
这14784平方千米的土地，北望俄罗斯，南临松花江，东邻佳木斯，西接伊春。它曾经是日本的殖民地，遭受过侵略者马蹄的践踏。抗战胜利后由民主政府接管，解放后归共产党领导。
时间的车轮在这黑土地上不急不缓碾过，留下时代的痕迹。1980年，黑龙江省人民政府撤销了鹤岗市东风区、跃进区，设立南山区；撤销鹤岗市群力区、反修区，设立东山区；红卫区更名为兴山区；红旗区更名为兴安区。人们放弃了以阶级斗争为纲领的错误路线，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正确目标。动荡不安的年代过去后，人们沉淀下浮躁的心绪，弹响和平年代的生活节奏。然而，近年来，随着煤炭资源逐渐枯竭，煤炭产业由盛转衰，这座以煤炭资源为经济支柱的传统煤城陷入发展困境。鹤岗成了能源枯竭型的城市。
对柳叶来说，她不是来研究社会生产力。她是来寻找夏天的宜居家园。荒凉，在她眼中也是一种凄美的风景。
柳叶来到名山岛，不出国门就能欣赏异域风情，这里有俄罗斯风情园、犹太风情园……江水环绕，古木森森，鸟鸣嘤嘤，野趣横生，是一处国界线上的休闲度假胜地。景区一派质朴、粗犷、天然无饰的自然生态风光，是鹭鸶等水禽候鸟的栖息地。一派生机尽收眼底。
在柳叶沉浸于北方异乡风光的期间，璐姗在南方本地公园里无奈地报了一次假警，那天呆小子因为忘记带旺仔牛奶而抓狂。璐姗只得哄着说“妈妈回家拿来，乖，不闹啊不闹啊”，却趁机溜回家去了。然后报警说智障儿子在某公园附近走丢了……警察叔叔很快就找到了，然后是妈妈去派出所认领。这过程真是忐忑不安。
好的是，从那以后呆小子似乎不敢招惹妈妈。
“璐姗姐，你是否打算把他托管，如果有家机构托管费只要一千多。”柳叶在微信视频中说道。
“有吗？”
“如果有呢？”
“那不亏得爹妈不认。”
“与康复医院挂钩，机构会得到一些补贴的。主要是让孩子们学会做日常家务和手工活，慢慢学会自食其力。”
“托管费一千多？好呀，我负担得起。我没有月月买衣服，我每月自己的伙食费600元就够了，燃气费水电费物业费合计500。剩下的工资付阿育的托管费是绰绰有余的。”
“鹤岗这里地广人稀，特殊的孩子们在这里，不用担心影响别人。”
“啊……去那么远。虽然呆小子对妈妈不好，一旦离开，我也难分难舍。尤其冬天——”
“你不用担心，我们当候鸟，冬南夏北。”
“啊？？”
“我们南方贵安的房价不是很便宜吗？今后只会更便宜的了。听说在贵安，你大喊大叫也没有人来找你麻烦，因为整栋楼就你一户。我打算，鹤岗买一套，贵安买一套。都是给这些特殊孩子们住的。”
“说来说去，是你想做特殊孩子的托管机构。”璐姗激动地说，“我举双手赞成。叶子，什么时候机构成立了，告诉我一声，我要在幕后帮助你，东西采买呀，搬运呀，我都会。”
“为什么是幕后？”
“你也知道，呆小子在任何一个老师面前表现都是好的，妈妈一出现，他就不好了。在我面前，他任性放肆。”
“行，交给我，我来管理他。”
“叶子，为了减轻你的压力，每天早晨我开电动三轮车去早市买菜，把一日三餐全做好放在大冰箱，用餐时间一到，叫孩子们每人一份从冰箱里拿出来加热，就可以吃了。你说呢？让我也来做慈善公益吧，来报答报答你的知遇之恩。”
“璐姗姐，你每天来机构做饭？你可真不能帮倒忙。我设立机构，就是要孩子们学会洗衣做饭做卫生。看似日常琐事，实乃重中之重，关系到生存。我不想抛下这些，让他们去舞台上张牙舞爪，让人倒胃口。对不起，我话说重了。”
“叶子，你说的很对哦。”
“当然，如果他们确实有某一方面的天赋，我一定一定加大力度栽培。在做公益过程中，我曾经遇见一个视障女孩邓宇。我每周陪她去教堂、去公园，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有一天我听见她自弹自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听得眼泪汪汪，我从此理解那个盲校音乐老师陈蒙恩先生，为何费尽周折一定要把她从福利院转到盲校，就是因为惜才，就是要为弱者打开一扇窗户。”
“叶子呀，我这辈子很失败，婚姻失败，就连生的孩子也是连累社会。我每次经过地下通道的时候，看见那个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我都会给他一些食物或者衣服被单。我就想，我的阿育以后千万不能象他那样，我求上帝，赐给阿育一个美好的未来，就是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家可归，那就好了。”
“璐姗姐，你不要担心，阿育的未来不会是那样灰暗。你也不要悲观，谁的生存空间里没有消极成分？谁的心灵天空永远都是晴朗的？但是，只要我们行事为人对得起良心，不违背公序良俗，就可以昂首挺胸。你也知道，一些所谓的明星，他们还把离婚出轨当做时尚。打开网络满屏都是谁谁谁出轨，这些娱乐新闻全是祸害人心，污染老百姓的眼睛。”
“一旦炒红了，就是大富豪呀。见过明星们的奢侈与炫富，也见过科学家们的清贫与奋斗。叶子，你有何感想？”
“我不是愤青，也不会羡慕嫉妒恨。只是更加崇敬后者，钱财是过眼云烟，根本就不是成功的标志。也更加觉得不能以赚钱多少来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我曾经也赚过钱，只是在国外打黑工而已。小的时候呀，也曾经暗暗追星，现在想起来呀，真是无聊，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在经济野蛮增长的年代里，胆子大的、有关系网的都能赚到钱，现在有点不一样了。”
“现在是讲究质量和品牌，也就是品质。”柳叶望了一眼旁边的大广告牌，“真有趣，这里也有人正在把某某男星的广告照片撤掉。马克思说过：一切历史事实与人物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
“我记得父母当时讲‘四清’、讲‘一打三反’等等反腐运动。他们说，那时候有的男人很吃亏，本来是两厢情愿的事情，结果呢，运动风暴一来，女人就把所有的祸水都倒在男人身上……”
“男人当啷入狱了，苦的还是家里的老婆孩子，我都亲耳听过了，听我妈我外婆讲的。嗨，扯远了。”
“叶子啊，你目前打算收几个孩子？”
“6个，都是个人生活能自理的。”
“叶子，残疾人乘坐飞机和动车是没有优惠的。你要搞就在贵安搞，不用去北方。太折腾了！每年南来北去的交通费，会掏空你的腰包。”
“我自驾游，我打算把轿车换成房车。从福州到鹤岗油费过路费合计4千多块钱，行程两天，路上还可以欣赏各地风景。”
“叶子，没那么轻松的，想想看，你身边的是6个残疾人的吃喝拉撒睡。而你是一个弱女子。”
“不用担心，我会选在安全的地方过夜。我有自驾游的经验。曾经带着我妈我侄女穷游过大半个中国。”
“够爽！那，每年南来或北往的时候，通知一声，我一定要跟你一起穿越。”
“好的。”
四
光阴荏苒，转眼间是2022年的深秋鹤岗，眼看南方的土地正在降温，柳叶与孩子们开始往南迁徙了。
话说在鹤岗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阿育等六个孩子渐渐学会了机洗衣服、电饭煲做菜饭以及收拾房间和冲洗马桶等家务活，而且这些只是课后作业。
他们的主课之一是变废为宝，用废弃的打包带编织花篮、购物篮和收纳筐。主课之二，还是变废为宝，用废弃的扑克牌折花瓶。这些都是极具挑战性的手工活，尤其是第二项。
但柳叶不着急，她有的是耐心与毅力。做工之前要先培养孩子们的兴趣和爱好，让他们逐渐上手，以致爱不释手。把手工活当作玩具，当作梦想，当作奖赏，当作成就感。这是非常重要的环节。只有兴趣，才会做到极致;只有兴趣，才会激发工匠精神。
智障孩子们的点滴进步，离不开柳叶在教导过程中贯彻实施“软硬兼施，张驰有度”的方针策略，她积极挖掘孩子们的潜力，她认为每个孩子都有隐而未现的一份潜能，哪怕是智障儿。
“璐姐，阿育有绘画天赋，并且是无师自通，他的两张画《妈妈和叶子阿姨》《六个兄弟姐妹》，都被一家爱心企业拍下了。所得善款五百，我微信转账给你。”
“叶子，你转了我也不接收，坚决不收。”
“那我帮他开个帐户，帮他存零钱。往后凡是他绘画收入，全部存这帐户。做他的奖励。”
“叶子老师，绘画也是手工，所得款项就应该归机构的。”
“这是天赋技能的收入，归他个人。璐姐，不要争了。”
“谢谢叶子的栽培。这孩子如果一直呆在家里，就埋没在我手里了。我真是不称职的母亲。”
“璐姐，你不用内疚。面对特殊孩子的抓狂，哪个母亲都是无能为力呀。母亲是世界上最坚强也最脆弱的情感。你敢叫他洗碗吗？你敢叫他不玩手机吗？只能换作我来对他发号施令。对这样孩子，要认识到一点，就是他怕谁，谁就要积极参与到他的行为生活中去。我叫他画素描，叫他画远方的天地海，叫他擦地板，叫他烧开水，叫他编篮子或者折花瓶，他都乖乖的去完成，完成后有奖赏有表扬。他也感觉有成就感，被人重视了。”
“谢谢叶子，你太辛苦了。”
“不用谢。往后日子我会每周两次单独带阿育去省画院免费学习。不分鹤岗或福州。”
“回到福州后，我希望能帮机构做点事情。让我来买菜买日用品，让我去收集废弃的打包带和废弃的扑克牌这些手工原材料。周末休假就让我带孩子们逛超市逛公园吧。”
“好啦，璐姐。不着急的，学习过程中不需要太多材料，等他们完全学会了，能够独立编织出一个篮子或者折叠出一个花瓶，还得需要一大段的时间。姐啊，你这么精致的女人，我也舍不得把你变成拾荒者。我早已通知省城的同乡会和家乡的老妈嫂子:包装带，不要扔，帮我留着。反正废品站一般不收购这种硬带子。至于废弃扑克牌，可以回收，也可以用金箔纸取代。”
“辛苦了，叶子。”
……
房车驾驭着骀荡的狂风，风驰电掣飞向绚丽晚霞。夕阳西下的海与旭日东升的海，同样充满着诗情画意。一个象朝气蓬勃的少年，一个象雍容华丽的贵族。西边的天空五彩斑斓瑰丽缤纷，夕阳照耀下的海面显现条条金光大道，船只、白帆和海欧，都沐浴着金色的光芒，彰显着无边的高贵。这一片宁静的动态美，吸引着智障孩子们的眼睛，感动着旅者的心。
“璐姐，我们今晚在海边宿营。我带着钓具和鱼网，准备吃海鲜大餐。”柳叶开车的姿态很潇洒。
“好，你和孩子们负责前方，我一个人负责后勤料理，准备做烤鱼和清蒸鱼。”
“要尽快趁活着的吃。吃活鱼，那味道才叫美。”柳叶兴高采烈地叫着。
“叶子，鱼上岸后还是稍等一下，等鱼儿们没了知觉再杀。味道一样也是新鲜的呀。”
“璐姐，你是圣母心肠。”柳叶微笑着。
“叶子。我有次遇见超市活草鱼搞特价，一斤5元。我也抓了一条到宰鱼窗口让师傅宰杀。师傅只是用刀具敲了下鱼脑袋，就开始刮鱼鳞。可怜那鱼儿疼得尾巴翘得高高的，我亲眼看见鱼眼中的泪。从那以后，我尽量吃海鱼，不吃淡水活鱼。”
“疼在鱼身上，痛在你心上。真是悲天悯人的你。没有欲望就没有买卖，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但这世界上欲望和商业规则潜规则是无处不在。好！听你的，等鱼儿没了知觉再杀吧。”
“叶子啊，你说到商业规则潜规则。我觉得现如今就是不受电商影响的小微企业，也有生存危机，比如影楼。”
“影楼也受线上影响，线下的客源很少。影楼的最大开销一是人工成本，二是平台的费用。平台垄断了客资，导致影楼每个月的网络广告费是铺天盖地的多，某音、某某点评、某某书、某拍……这些平台都是影楼烧钱的地方。现在影楼百分之九十的客资来自于这些网络平台，自然进店的稀少。”
“原来如此。网络改变世界的思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是必然的。”
……
夜深沉了，月亮亮出甜美的笑脸。安顿好六个大孩子睡觉了，两姐妹坐在沙滩上欣赏皎洁的月色。月光就象柔弱的少女之手，轻轻抚摸着大地的情怀。
“璐姗姐，我发现你跟我一样，看电视只看轻松快乐的喜剧，看书却喜欢看象《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这些沉重的悲剧。”
“嗯，雨果的语言富有哲理性。我很喜欢他那句话: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
“真是至理名言。”
“其实呢，悲剧比喜剧深刻，适合阅读。因为我内心脆弱，害怕血淋淋的画面。从小就特别害怕看战斗影片，怕那血淋淋的场面。我曾经含泪向天祷告——从辛亥革命到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再到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每一个历史的转折都是以流血牺牲为代价。”
“是的，流血牺牲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展。”
“代价沉重。”
“可歌可泣！黑暗吃人的旧事物不会甘心情愿自己走向灭亡，需要掘墓人，所以就有流血牺牲。”
“但文明已经发展到巅峰时刻，最好不需要战争。既使国与国之间存在一些问题，也最好以和平方式解决。战争，意味着生灵涂炭;战争，意味着劳民伤财。”
“姐，我们现在是生活在安宁和平的环境中，但不等于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是这样，总还有一些文明走不进去的地方。你知道那个地狱之子乌代吗？他可是暴虐无道到一个地步:看谁不顺眼就大开杀戒……用活人喂狮子……只有你不敢想象的，没有他不敢做的。当然，此人已经成了过去式，二战的希特勒纳粹集中营也已经过去了，南京大屠杀也已经成了历史的记忆，但这些都是靠流血牺牲才会过去的。没有流血，就没有平息;没有流血，就没有拯救。”
“是的，这安宁的环境……美好，美好得让人感动。”
“是的，好好生活，好好工作，有空就出来好好阅读地球。不怨天尤人，不感叹命运，在喜乐中信靠，在信靠中喜乐。这就是我们该有的状态。”
……
大海在欢腾，仿佛在为柳叶——璐姗这两个平凡又特殊的女人鼓掌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