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见老金《流氓与混混》文，其中“据传有《津沽英雄谱》专门说“混混”故事，惜未曾见”，窃怀疑是宫白羽之书，既而遍寻网络，渺无头绪，徒叹英雄末路，聊为感慨。
末路英雄咏叹调–“倒洒金钱”论白羽之文心
（摘自《武林的世界——叶洪生论剑》）
”一个人所已经做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白我写了些无聊文字；而这些无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销场，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我……可不负责。”
说这话的人，是一九三○年代中国武侠小说界居于泰山北斗地位的白羽；所谓”无聊文字”指的就是武侠小说！以其当时声名、成就，竟在自传《话柄》中发出如此痛愤之语，这就很可使人惊异且深思的了。那么，他又是怎样”入错行”的呢？
白羽其人其事其书
”白羽本名宫竹心，生于清光绪廿五年（一八* 九年），山东省东阿县人。父为北洋军官，家道小康。故其自幼生活无虞，嗜读评话、公案、侠义小说。中学时期因受到新文学运动影响，兴趣乃由仿林（纾）翻译小说转移白话文上来，并立志做一个”新文艺家”。
宫氏中英文根极佳，十五岁即开始尝试文艺创作；向北京各报刊投稿，笔名”菊庵”。他的才华曾深得周树人（鲁迅）、作人兄弟赏识，鼓励他从事西洋文学译述工作，必有可为。不幸十九岁时丧父，家庭遭变；他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却不能就读，反倒要为养活七口之家而到处奔波–他干过邮务员、税员、书记、教师、校对、编辑、记者以及风尘小吏；甚至在穷途末路时，更咬著牙充当小贩，卖书报–一直挨到他贫病交加，吐血为止；除了一二支健笔，可说身无长物。（按：以上据白羽自传《话柄》所述大要。）
当时正值抗战军兴，华北沦陷区人心苦闷，渴望天降侠客予以神奇之救济。于焉武侠作家辈出，纷纷”揄扬勇侠，赞美粗豪”；藉古人酒杯以浇今人块垒。宫氏困顿风尘，百无聊赖；乃在好友郑证因的帮助下，以”倒洒金钱”手法打出《十二金钱镖》，连载于一九三八年天津《康报》。他用”白羽”为笔名–取义于欧俗，对懦夫给予白羽毛以贬之。或谓灵感来自杜甫诗句”万古云霄一羽毛”；亦有自伤自卑、无足轻重之意。
孰料这”风云第一镖”歪打正著！白羽登时声名大噪，竟赢得各方一致好评。于是不等《钱镖》本传写完，即回头补叙前传《武林争雄记》，又别撰《联镖记》、《剑拳》及《血涤寒光剑》等书。他那略带社会反讽性的笔调，描摹世态，曲中筋节，写尽人情冷晴；而文字功力刚柔并济，举重若轻，隐然为”入世”武侠小说超技击侠情派一代正宗–与”出世”武侠小说至尊还珠楼主双星并耀；一实一虚，各擅胜场。
但白羽不以为荣，反以为耻！因此他除将卖文（武侠小说）所得移作办学之用外，待生活稍定，即减少乃至中止武侠创作；同时自?quot;正华学校出版部”、陆续印行回忆录《话柄》、自传体小说《心迹》、社会小说《报坛隅闻》、短篇创作集《片羽》、小品文集《雕虫小草》、《灯下闲书》、《三国话本》及滑稽文集《恋家鬼》等等。余暇则从事甲骨文、金文之研究，自得其乐。
据白羽已故老友叶冷在〈白羽及其书〉一文中透露：
”白羽讨厌卖文，卖钱的文章毁灭了他的创作爱好。白羽不穷到极点，不肯写稿。白羽的短篇创作是很有力的，饶有幽默意味，而且刺激力很大；有时似一枚蘸了麻药的针，刺得你麻痒痒的痛，而他的文中又隐含著鲜血，表面上却蒙著一层冰。可是造化弄人，不教化做他愿做的文艺创作，反而逼迫他自掴其面，以传奇的武侠故事出名；这一点，使他引以为辱，又引以为痛……”
一九四九年中共建立”新中国”后，白羽以其享誉大江南北的文名，获任天津作协理事、文联委员、文史馆员；并一度出任《新津画报》社长及天津人民出版社特约编辑。他”最痛”的武侠小说固然已全部冰封，但”工农兵文学”他也不敢碰–因为一则缺乏这方面的生活体验，很难下笔；二则政治气候变化无常，思想束缚更大。试想，他半生服膺并力行文艺创作上的写实主义，可”解放”后社会现实能写吗？
一九五六年香港《大公报》透过天津市委宣传部的关系，约请白羽重拾旧笔?quot;破例”再撰连载武侠小说。他力辞不获，遂草草写了最后一部作品《绿林豪杰传》–自嘲是”非驴非马的一头四不像”！其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白羽晚年罹患肺气肿，行动不便，却仍一心一意想出版他的考古论文集。惜此愿终未得偿；而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一九六六年），含恨以殁，享龄六十七岁。
”现实人生”的启示
诚如白羽所云，他是为了”混饭餬口”迫不得已才写武侠小说。但即令是其所谓”无聊文字”亦出色当行，不比一般。单以文笔而言，他是文乎其不得不文，白乎其不得不白；雄深雅健，兼而有之。特别是在运用小说声口上，生动传神，若闻謦欬；亦庄亦谐，恰如其份。书中人物因而活灵活现，呼之欲出！
另在处理武打场面上，白羽本人虽非行家，却因熟读万籁声《武术汇宗》一书，遂悟武学中虚实相生、奇正相间之理；据以发挥所长，乃融合虚构与写实艺术”两下锅”–举凡出招、亮式、身形、动作皆历历如绘，予人立体之美感。尤以营造战前气氛扑朔迷离，张弛不定；汲引西洋文学桥段则”洋为中用”，收放自如……凡此种种，洵为五十年代以降港、台两地一流武侠作家（如梁羽生、金庸、古龙、司马翎等）之所宗。这恐怕是一生崇尚新文学而鄙薄武侠小说的白羽意想不到的吧？
认真推究白羽所以”反武侠”之故，与其说是受到”五四”一辈西化派学者的负面影响，不如说是他目睹时局动汤、政治黑暗，坚信”武侠不能救国”的人生观所致。因此，若迫于环境非写不可，则必”借古讽今”，方觉有时代意义。据白羽在〈我当年怎样写起武侠小说来〉一文的说法，早在其成名作《十二金钱镖》问世前，就写过两篇”失败”的武侠小说：
●第一篇处女作是《粉骷髅》（按：应为《青林七侠》，此乃续集），内容影射媚日汉奸褚民谊；”因为反对武侠，写成了侦探小说模样”–时在”九一八事变”之前。
●第二篇是《黄花劫》?quot;写的是宋末元初，好像武侠又似抗战”；末了不知不觉地把抗日名将张自忠也写进书去，对”前方杂牌军队如何被逼殉国”，深致愤慨–时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按《黄花劫》共四集，前三集改名《摩云手》出版。）
正因有前此失败经验，故抗战第二年他著手撰《十二金钱镖》时，虽一样是采用”借古讽今”的创作手法，却将”讽今”的焦点由政治现实转移到社会现实上来。他在《话柄》中曾就此说明其创作态度：
”一般小说把他心爱的人物都写成圣人，把对手却陷入罪恶渊薮。于是设下批判；此为’正派’，彼为’反派’；我以为这不近人情。我愿意把小说（虽然是传奇小说）中的人物还他一个真面目，也跟我们平常人一样；好人也许做坏事，坏人也许做好事。等之，好人也许遭恶运，坏人也许获善终；你虽不平，却也无法。现实人生偏是这样！”
如此这般面对”现实人生”，进而加以无情揭露、冷嘲热讽，便是《十二金钱镖》一举成名，广受社会大众欢迎且历久不衰的主因。至若白羽屡言此书得力于”旦角挑廉”–让女侠柳研青提前出场，与夫婿杨华、苦命女李映霞之间产生亦喜亦悲的”三角恋爱”–则系”无心插’柳’柳成荫”之故。此虽”卖点”，情景如画，颇有推波助澜之功；惟以小说肌理与故事结构而言，犹如横生巨枝（按：杨柳情缘事见原书第九－卅章），实不足为训。
笔者有鉴于此，乃就白羽过去所撰近廿部武侠小说中挑选最具写实色彩的代表作《偷拳》，配合其成名作《十二金钱镖》的故事、笔法、人物、语言及其独创”武打综艺”新风等单元，分别加以评介；聊供今天仍关心武侠创作的通俗文学研究者及广大读者群参考。
《十二金钱镖》本事述要
众所周知，《十二金钱镖》系白羽开宗立派之作。此书共有十七卷（集）、总八十一章，都一百廿余万言。前十六卷约略写于抗战胜利之前，故事未结束；是因白羽业已名利双收，不愿再写”无聊文?quot;。一九四六年国、共内战再起，白羽为了维持生活，不得已重作冯妇；遂又补撰末一卷，更名为《丰林豹变记》，连载于天津《建国日报》，乃总结全书。至于《血涤寒光剑》、《狮林三鸟》及《毒砂掌》则为一续再续（间有重覆）之作；虽不无可取，终不及《钱镖》正传之文情跌宕、摇曳生姿。故本文不拟论列，就此表过不提。
《钱镖》正传主要是叙述”飞豹子”袁振武寻仇劫镖，而与”十二金钱”俞剑平大捉迷藏、比武较技的江湖传奇故事。内容大意是说：江南镖行第一人物俞剑平以太极拳、太极十三剑及十二支独门金钱镖称雄武林，所向无敌，因得”十二金钱”美名。及其暮年，急流勇退，结束镖局，封剑归隐，不问世事。讵料铁牌手胡孟刚（老镖头），奉”盐道札谕”护送一笔官帑，解往江宁；因兹事体大，为求万全之计，乃特邀老友俞剑平出山相助。俞氏原曾立誓不入江湖，但为朋友义气，慨允借出”十二金钱镖旗”压场，另派掌门弟子铁掌黑鹰程岳代师随护押镖。不想半途为一豹头老人率众劫镖，并拔去金钱镖旗，扬言要俞剑平出面，分个高下。
俞氏为保一世英名，兼为救老友胡孟刚（因失镖被衙门扣押），乃被迫重出江湖，大撒武林帖，广邀能手相助寻镖。几经周折，始访出那盗魁来历，竟是俞剑平少年时同师学艺，其后却”因故”一怒而去的师兄袁振武。于焉双方定约比武，展开一场龙争虎斗。结果胜负未分，官军闻讯围剿，飞豹远遁无踪。始寻回镖银，了此公案。
持平而论，本书故事并不复杂，充其量不过是”失镖–寻镖”这码事；却因作者善于运用悬疑笔法，文字简洁生动，将保镖逢寇的全过程–由探风、传警、遇劫、拚斗、失镖、盗遁以迄贼党连同镖银离奇失踪等情–曲曲写出，一步紧似一步！书中的”扣子”搭得好，语言亲切有味，情节又扑朔迷离；因而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白羽在《话柄》中曾如是说：
”《十二金钱镖》初写时，我不懂武术，邀友人郑证因帮忙。可是两人合作只写到第一卷第二章的上半，证因另有办法，丢下笔杆不干了。这时候廿万盐镖甫遇盗劫，铁牌手正血战护镖。我独力接过来……避重就轻，舍短用长。我就把铁牌手押回海州，送入监牢；立刻创造了黑沙掌父子，一对滑稽脚色。”
这便是白羽聪明机变处。每到局面施展不开，即兜转笔头，扬长避短，著力描写他所熟悉的”现实人生”。如”铁牌手”胡孟刚失镖入狱，固为情理中事（按；一般武侠小说绝无）；而”黑沙掌”陆锦标父子忽焉来访 剑平叙旧，笑料百出，妙趣横生，又是另一种笔墨。然欢乐苦短，恶耗频传；不旋踵，即逼得愈老英雄非出山不可！这幕人生悲喜剧轮番上演，深得”无常”二字真谛。端的场景连变，扣人心弦！
小说人物与语言艺术
当然，一部小说的成功殊非幸致；在相当程度上须取决于人物塑造，以及相应的小说语言是否生动传神而定。这就得看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究竟可达何等境地，方能产生”烘云托月”的艺术效果。
书中主人翁”十二金钱”俞剑平是作者所要正面肯定的角色。此人机智、老辣、重义气、广交游，加以武功超绝，生平未逢敌手；但每念”登高跌重，盛名难久”，则深自警惕；因而垂暮之年封剑歇马，退隐荒村。今试以俞剑平初登场，携徒观景揽胜的一段平面描写文字，略窥作者文笔底蕴：
时当春暮，山花早吐新红，野草遍绣浓绿……春风微漾，清流如锦。长竹弱柳，在堤边争翠；把倒影映在波面，也随著晴风皱起碎碧。远望西连山，相隔较远；但见一片青苍，衔云笼雾。
如此写意，闲闲落笔，宛然便是一幅曼妙诗画；而从侧面将俞老英雄啸傲山林、悠然自得之状表露无遗。但谁又料到”福兮祸所依”–在这片安祥宁静的淡泊明志中竟隐伏著凶险危机呢！
书中说， 剑平固以拳、剑、镖三绝称雄武林；惟江湖名手决非徒恃武勇便能纵横天下，其阅历见识、察言观色及随机应变的本领亦须过人，方可放得开、兜得转而保令誉于不坠。作者写俞老英雄之所以武林共钦，便先从其谈吐、举止上著力，而充分掌握了小说人物的性格与精神。爰再以俞氏拿话扣住老友胡孟刚（想请其出山相助护镖），先发制人的一番言语，来看这位名镖头是如何的老辣精明。
俞剑平笑道：”我说如何？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老弟，你我一二十年的交情，非比寻常。你有为难的事，我能袖手么？不过–我先讲明，你要用钱力，万儿八千我还拿得出来；再多了，你给我几天限，凭哥哥我这点脸面，三万两万也还有地方拆兑出来。你要是用人力，我这回歇马，面前有四个徒弟，有两个能出去；用人再多了，我给你约几位成名的好汉帮场。可有一样，我已封剑歇马，再不能重作冯妇，多管江湖上闲事了?quot;说著，把右臂一伸，道：”这一臂是人力，我有四个徒弟。”又把左臂一伸，道：”这一臂是财力，我有小小三两万薄产。老弟，你说吧！你要我助你那一臂之力？”再把脖颈一拍，道：”老弟要想借我的人头，可就恕我不能从命了。”（见原书第一章）
这一席江湖话，面面俱到，直教胡”老弟”哭笑不得。但毕竟俞剑平重情尚义，心非所愿，力不能辞！只得向太极门祖师神像告罪（曾封镖立誓不入江湖），慨惜”十二金钱”镖旗压阵助威；并派掌门弟?quot;黑鹰”程岳代师出马护镖，以全武林道义与友谊。
迨及半途遇寇失镖，程岳奔回俞家报讯，说是：”师傅，咱爷们栽啦！”俞剑平骤闻失镖，把脚一跺，道：”胡二弟糟了！”再闻镖旗被拔，登时须眉皆张道：
”好孩子！难为你押护镖旗，你倒越长越抽搐回去了！”–这是先以朋友为念，其后方顾到个人荣辱。一线之微，即见英雄本色，毫不含糊！
继而当他看到那”无名盗魁”留下的〈刘海洒金钱〉图，上面画著十二枚金钱散落满地，旁立一只插翅豹子，作回首睨视之状；并有一行歪诗，写著：”金钱虽是人间宝，一落泥涂如废铜！”当即了然，不禁连声冷笑道：’十二金钱落地？哼哼，十二金钱落不落地，这还在我！’（以上引文皆见原书第四章）
在这些节骨眼上，作者用急、怒、快、省之笔将俞剑平那种虎老雄心在、荣辱重于生死的”好胜”性格刻划入微；令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错非斲轮大匠，焉能臻此！
”插翅豹子”天外飞来
”飞豹子”袁振武在小说正传里，称得上是个扑朔迷离的神秘人物。他除了拦路劫镖时一度亮相以外，便豹隐无踪，改以”长衫客”的姿态出现；声东击西，神出鬼没！充分显露豹子的特性。这个书中的”大反派”在作者笔下又自不同：
这人年近六旬，脸色红润，虎项魁头，额上皱起深纹；耸著两道浓眉，一对豹子眼奕奕有神。鼻直颔阔，口角微向下掩，显出一种刚决之气，唇生短髭如针。身穿蓝绸长衫，黄铜钮扣。挺长挺肥的袖子，挽在手腕上半尺多，露出白衬衣。长衫虽肥，长仅及膝；下穿高腰袜子，脚登挖青云、紫锻心、绿坐绦粉底逍遥履。手持一杆旱烟袋，长有二尺五六，核桃般粗，也看不出是竹是木是铁。只那大铜菸袋锅，比常人所用的要大上四五倍；正在缓缓吸著，神情萧闲，越众徐步走出。
待等他开口发话，便知此人是多么难缠的厉害脚色了。他一指趟子手，向胡孟刚问道：
”胡镖头，我听说你们这次双保盐镖，是打算把镖驮子押到江宁。论理说，凭你一双铁牌的威名，再加上十二金钱的声势，沿路通行，正是容易得很。其实就凭你们二位的两杆空旗，就满能行得开，何况还有这些能人押护？但凡江南江北的绿林，谁也得借道，莫非说真敢找死不成？可是今天想不到你们偏偏遇上了我！
”我在下不过生得一个肉头、四根骨架，天胆也不敢劫你们两家的镖；况且又奉的是什么盐道札谕，又是什么官帑！我更不敢胡为了。无如我慕名远来，是要结识结识这位俞大镖客的；俞镖客既未在场，我只好暂把你这拨镖连他的金钱镖旗，代为留存下来，就算是访贤促驾的请帖。（中略）这样做法，不过是老来念到胡镖头是条汉子；若遇见别个无名之辈，我就没这些废话对他讲了。”（见同一章）
这种”骂人不带脏字儿”的江湖声口，既阴损又豪放，颇能表现绿林枭雄的身份、气概。嗣后，袁振武劫镖隐遁，说是”我要憋他（指俞）几天”；正系当年的石恶气难消，不如此便不足以泄心头之”恨”！及被俞剑平搜寻上门，因念无必胜把握，又装扮成”狗腿子”连连试招，测其虚实。由是，袁某之狡豹性格越发鲜明；一正、一诡各臻极致。
作者写袁振武种种，全用欲擒故纵法，口风甚紧。前半部书只说”豹头老人”如何如何；直到第四十三章，始初?quot;飞豹子”之号，仍不揭其名；再至第五十九章，方由一封密函透露”飞豹子”的来历，却是”关外马场场主袁承烈”！难怪江南武林无人知晓，就连见多识广的俞剑平也不明是何方神圣。如此这般捕风捉影，教读者”疑疑地等”到第六十一章，才辗转从俞夫人托带的口信中合盘托出”飞豹袁承烈”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卅年前俞剑平未出师门时的大师兄袁振武！此人心高气傲，曾为”争婚妒长”–即乃师将爱女许配俞剑平，并破例越次传以太极掌门之位–而一怒出走，不知所终……本书”捉迷藏”至此，始真相大白。
一言以蔽之，此非寻常庸手所用”拖”字诀，而是白羽胡弄狡猾的”蓄势”笔法；曲曲写来，形牟徊猓思ㄚ茉乒钪苁隆Ｕ蛘馔?quot;插翅豹子”天外飞来，飘忽如风，扬言要雪当年之耻，非三言两语可以交代；故白羽特为之另辟前传《武林争雄记》（一九三九年，连载于北京晨报），详述袁、俞师兄弟结怨始末。由是读者乃知其情可悯，其志可佩！袁振武实为本身性格与客观环境交相激汤下所造成的悲剧人物。至于《武林争雄记》续集《牧野雄风》，则系白羽病中央请好友郑证因代笔所撰，固不必论矣。
现身说法及”小人物狂想曲”
前已约略提过，白羽创作武侠小说，很讲究运用语言艺术。其客观叙述故事的文体固力求风格统一，而杜撰书中人物的对白则千变万化，端视其身份、阅历、教养、个性而定；或豪迈，或粗鄙，或刁滑、或冷隽，或笑料百出，不一而足。 在本书林林总总的小说人物中，对白最有趣的?quot;黑沙掌”陆锦镖和”九股烟”乔茂。前者是个玩世不恭、没大没小的江湖好汉；者却是个猥琐不堪、人见人厌的镖行小丑。由于这两个角色在白羽笔下特别具有喜感，颇值得一谈。
据称，”黑沙掌”陆锦标乃是俞剑平的好友，年纪不过四旬，黑短身材，生著一嘴络腮胡子，见人专好自居”老大哥”。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岁数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此人虽口没遮拦，喜欢胡说八道，但掌上功夫著实了得，称得上是一个”欢乐英雄”。
白羽写陆锦标来俞府做客的一场，风趣幽默，极为生动，是小说对白中的上乘佳构。谨摘介于次，以供赏析。
陆锦标一面走，一面乱嚷著：”俞剑平俞老兄弟 ，俞剑平俞老兄弟，哥哥来看你来了。” 剑平抬头一看，不禁嗤然笑了；双手一挡，道：”老陆，我一猜就知是你来了。狗大的年纪，硬要装老大哥！”
陆锦标当下大笑著走了进来，回头叫著那个少年后生道：”快走呀，小家伙，快见见你大哥–呸，错了！快见见你大叔。”又向俞剑平嚷道：”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带来了，给你们爷俩引见引见，你们往后要多亲近亲近?quot;
俞剑平笑指少年道：”陆贤弟，这是你的令郎么？今年几岁了？”
陆锦标看著儿子，对俞剑平道：”不是令郎，是他妈的小犬！十三岁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以上分见原书第四章）
这一段插科打诨，妙就妙在它紧接著”飞豹子”拦路劫镖的一场惨烈绝伦的大战之后，轻松推出；因此读者方疑”山穷水尽”，忽又见”柳暗花明”一片生机！令人精神为之一振，非追著看下去不可！”
不特此也！作者写陆锦标的宝贝儿子陆嗣清，从小爱看《水浒传》、《侠义传》等说部；进而起了模仿之心，要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却到处招灾惹祸……孰料这正是白羽现身说法，自况其少年时的英雄行迳。覆按《话柄》中”我的故事之七：怒打不平的侠客”一节，便知现实人生里的”行侠仗义”并不容易；往往会自找苦吃，弄巧成拙！
同样但更深沉的感喟，见之于女侠柳研青”比武招亲”却招来了地痞（第九章）；一尘道长仗义”捉采花贼”却受人愚弄，中毒惨死（第十五章）。这些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冷酷现实，”你虽不平，却也无法”！笔白羽慨然自承：”一尘道人之死，乃是我不愿写武侠小说，而被迫不得不写武侠小说时的一点反抗；我取迳于《魔侠传》（Don Quijote），对所谓侠客轻轻加上一点反嘲……”原来堂堂大侠死于宵小之手却是作者刻意所为；既叹现实无情（好人没好报），复自伤（身世坎坷）也。
至于书中写”九股烟”乔茂这个小人物的言行举止，则活脱是”梦幻骑士狂想曲”的主人翁吉诃德先生（按：Don音译为”唐”，是西班牙人对先生的尊称）之化身。但若无此一丑角穿针引线，误打误撞地追踪到贼窟，也许咱们的俞老英雄就真格让飞豹子给”毙死”了。而在作者正、反笔交错嘲讽下，乔茂的刻薄嘴脸、小人心性以及色厉而内荏的思想意识活动，几乎跃然纸上；堪称是”天下第一妙人儿”！
据云，此人原是个积案如山的毛贼，专做江湖没本钱的买卖；长得獐头鼠目，其貌不扬。他平生没别的本领，却最擅轻功提纵术，有夜走千家之能。曾有一宵，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偷九家高门大户，遂得?quot;九股烟”；兼又姓乔，故又名”瞧不见”。
这乔茂混到”铁牌手”胡孟刚的振通镖局做镖师，因嘴上刻薄，常得罪人，谁也看他不起。譬如在起镖前夕，他一开口就说：”这趟买卖据我看是’蜜里红矾’，甜倒是甜–“别人拦著他，不教说”破话”（不吉利）；他却一翻白眼道：”难道我的话假么？人要是不得时，喝口凉水还塞牙！”等到押镖行到半途，贼人前来踩探，他上龇牙咧嘴说著风凉话：”糟糕！新娘子教人相了去，明天管保出门见喜！”（以上分见原书第一章）
果然，”飞豹子”四面埋伏，伤人劫镖，闹了个”满堂红”–人人挂彩 ！乔茂死里逃生，心有不甘；为求人前露脸，遂冒险蹑敌踪，却又教人给逮住，身入囹圄。好不容易自贼窝脱身，奔回报讯；众家镖客正为那夥无影无踪的豹党发愁，急著要问镖银下落，他老大可又”端”起来啦！
–“找我要明路？就凭我姓乔的，在镖局左右不过是个废物！咱们振通镖局人材济济，都没有寻著镖，我姓乔的便扑不著影了！”（见原书第六章）
活脱一副小人得志之状，溢于言表。于焉经过众镖客一番灌迷汤、戴高帽，总算?quot;乔大爷”口中探得了镖银下落；再派出三侠陪他前去进一步探底–这下姓乔的可不能说是”瞧不见”啦！孰料三侠皆看不起乔茂为江湖毛贼出身，乃背著他自行踩探敌人虚实。作者在此描写乔茂自言自语的心理反应，有怨愤、有讥诮、有侥幸、有得意，精采迭出，令人不禁拍案叫绝！且看 茂躺在床上假寐，是怎么个骂法：
”你们甩我么，我偏不在乎！你们露脸，我才犯不上挂火。你们不用臭美，今晚管保教你们撞上那豹头环眼的老贼，请你们尝尝他那铁菸袋锅。小子，到那时候才后悔呀，嗐嗐，晚啦！我老乔就给你们看窝，舒舒服服的睡大觉，看看谁上算?quot;（中略）忽然一转念：”这不对！万一他们摸著边，真露了脸，我老乔可就折一回整个的！……教他们回去，把我形容起来，一定说我姓乔的吓破了胆；见了贼，吓得搭拉尿！让他们随便挖苦。这不行，我不能吃这个！我得赶他们去……”（见原书第卅六章）
可”九股烟”乔茂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一旦遇了敌，只有逃命逃得”一溜烟”的份儿！请再看他躲在高梁地里恨天怨地的一折：
乔茂从田洼里爬起来，坐在那里，搔头、咧嘴、发慌，著急，要死，一点活路也没有。又害怕，又怨恨紫旋风、没影儿、铁矛周三个人：”这该死的三个倒楣鬼，他们作死！若依我的意思，一块儿奔回宝应县送信去，多么好！偏要贪功，偏要探堡。狗蛋们！你妈妈养活你太容易了。你们的狗命不值钱，却把我也饶上！填了馅，图什么！”（见原书第卅七章）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作者系以乔茂的”单一观点”贯穿本书第卅六、卅七章来叙事；所有的故事情节皆通过其心中想、眼中看、耳中听分别交代。这种主观笔法洵为现代最上乘的小说技巧；而白羽运用自如，下笔有若神助，的确妙不可言。
《武术汇宗》大张其目
白羽在《话柄》中坦承：”我自* 于铺设情节上、描摹人物上还行，开打比武却怕出错；因此按下夺镖的开打，敦请柳青姑娘先行出场…?quot;于焉大写柳情缘，没完没了；”所以金钱镖在结构，竟被折成两截”。其实白羽写情之细腻动人，固不让王度庐专美；而所谓”怕出错”武打场面，白羽也能扬长避短，出奇制胜！因为纵览《钱镖》系列作品即可发现：不论是演叙拳掌、兵器、暗青子、内外功、轻身术，或是武打场面之设计、铺陈、战况、特写等等，多为当代武侠作家奉为圭臬。谓予不信，容分别”小心求证”解析如次。
首先，是白羽衍创”武林”一词。按自古以来，”武林”只有山名、地名、城名，而别无所指。最早用于书名者，系宋末周密所撰《武林旧事》，所述 院贾荩*别称武林）之轶事，概与武侠不相干。白羽或由”文林”（泛称文化界）获得灵感，乃相对创出”武林”新词。其定义内涵远较”绿林”–典出西汉末年马武等豪杰亡命绿林山中为盗，见《后汉书．刘玄传》–为广，兼及江湖上黑、白两道；用以通称武术界，遂约定俗成，沿用至今。
其次，是白羽同道至交郑证因颇懂技击，曾推荐一部万籁声所著《武术汇宗》给白羽参考，（见冯育楠《泪洒金钱镖》–一个小说家的悲剧）。万氏曾任教于北京农业大学，为自然门大侠杜心五嫡传弟子；其书包罗万象，皆真实有据，仍国术界权威之作。白羽仗此”武林秘笈”走江湖，并以文学巧思演化其说，遂无往而不利矣。
●在拳掌方面–除武术界常见的太极拳、五行拳、通臂拳、劈挂掌、铁沙掌、八卦游身掌、点穴、擒拿手、大摔碑手、十八罗汉手及”鹰爪力”（鹰爪功）外，白羽又创出”混元一力掌”、”大力千斤掌”及”禅指神通”！
其它的武林绝林绝学也还罢了，但那”弹指神通”却非同小可！试看港、台武侠名家名著，如金庸《射雕英雄传》写黄药师之”弹指神通”、卧龙生《玉钗盟》写慧空大师之”弹指神功”等等，皆照搞照搬，可概溆唷＃ò矗喊子稹锻等分辛碛兴?quot;蛤蟆功” ，亦被”西毒”欧阳锋盗去也。）
●在兵器方面–除世人所知的”十八般武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棍、棒、拐、杵、锤、鞭、间、环、槊、铛）外，另如”铁菸袋”、”混元牌”、”娥眉刺”、”跨虎槛”、”鸡爪双镰”、”青钢日月轮”、”金 刻偕*棒”、”卍字梅花夺”、”子母鸳鸯钺”、”三棱 骨锥”等奇门兵器，则半出白羽意构；部分或与郑证因、张玉峰（洵阳老武师）二行家研思所得结果。
●在暗器方面–江湖话叫暗器为”暗青子”；除一般常用的袖箭、金钱镖、飞蝗石外，另有”铁莲子”、”铁菩提”、”透骨钉”、”蛇焰箭”、”毒蒺藜”、”五毒神砂”、”子母神梭”等名目。其中末三种之威力、特性及手法妙用对晚出的武侠小说影响颇大，惟亦各有所本。
据万籁声《武术汇宗》之”神功概论”所云：”有操’五毒神砂’者，乃铁砂以五毒炼过，三年可成。打于人身，即中其毒；遍体麻木，不能动弹；挂破体肤，终生脓血不止，无药可医。如四川唐大嫂即是！”此书写于民国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如非捏造，则”四川唐大嫂”至少是存在于清末民初而实有其人。于是”四川唐门”用毒之名，天下皆知；而首张其目用于武侠小说者，正是白羽。
《十二金钱镖》第十四章侧写山阳医隐弹指翁华雨苍生平以”弹指神通”、”五毒砂”威震江湖；第十五章写狮林观王一尘道长武功绝世，却?quot;毒蒺藜”所伤，不治身死；后来方查出此乃四川唐大嫂一派独门秘传的毒药暗器。（按：另据《血涤寒光剑》第八回”书中暗表”，略谓”毒蒺藜”与”五毒神砂”系出同源，皆为苗人秘方；”真个见血封喉，其毒无比”！而四川唐大嫂更据以研制成多种毒药暗器，结怨武林云。）
此外，白羽写”子母神梭”运劲手法，亦虚实莫测。据称”这子母梭，子不离母，一出手就是两支；躲得开子梭，躲不开母梭。这一子一母的钢梭，份量是一轻一重。（中略）先发母梭，子梭跟著出手；可是腕力的大小全在功夫的锻练。母梭是虚，子梭是实；母梭先发后到，子梭后发先到。这子母梭只一出手，敌人不死必伤?quot;（见原书第卅一章）
此一意构固非白羽独创；民初严问樵所编《得意缘》一剧，即曾有雌雄镖法之说。惟白羽（亦为戏迷）别出心裁，易镖为梭 娓娓道来，却深合武家运用内劲之理。嗣后，武侠作者广为仿效，始故神其说。
．在轻身术方面–过去一般只用飞檐走壁、纵跃法、提纵术或陆地飞腾功夫，实罕见有关轻功身法之描写（还珠楼主偶有例外）。而自白羽起，则大量推出各种轻功身法名目；计有” 瞧级伤 “、”踏雪无痕”、”一鹤冲天”、”燕子钻云”、”燕子穿云纵”、”燕子三抄水”、”蜻蜓三点水”及”移形换位”等。究其提纵之力，至多一掠三数丈；此亦合《武术汇宗》所谓极限，大抵写实。
再就描写轻功的遣词用语而言，像”疾如电光石火，轻如飞絮微尘”；”隐现无常，宛若鬼魅”等等；凡此多为后学取法，且更驰骋想像， 秩 夸张。于焉施展”凌空虚渡”，一跃十余丈乃至数十丈者，比比皆是，遂不堪闻问了。
开创”武打综艺”新风
查《十二金钱镖》第七十二章作者夹注说：”羽本病夫，既学文不成，更不知武。甚撰说部，多由意构，拳经口诀徒资点缀耳。”言下之意，似不以武功为重。然”文武之道，一弛一张”，实无可偏废。因此白羽既不能完全避开武打，乃自出机杼，全力酝酿战前气氛；对于交手过招则兼采写实、写意笔法，交织成章，著重文学艺术化铺陈。孰知此一”藏拙”之举，竟开创”武打综艺”新风，殆非其始料所及。在此姑以三例为证：
●”武打综艺”举隅之一–战前试招
书叙”铁牌手”胡孟刚与”黑鹰”程岳双保盐镖，在路上先遇两拨贼党探风，警讯频传。 及至飞豹子率众包围镖车，气氛越凝越重，呈现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这时程岳见对方辱及师门金钱镖旗，不得不出头找场。当他掣出金丝藤蛇棒，立下太极门户；外行人看不出巧妙，但飞豹子却暗吃一惊，心道：”他一亮式，神光充盈，英华内露，足够廿多年的功力…?quot;其技如此，其师 从 剑平〉可知！乃示意手下盗徒上前试招，以测虚实。
不料第一个盗徒很快即败下阵来，立刻又换上一个黑面头目。作者先写此人眼力高明识货，认得程岳所用的独门兵器”金丝藤蛇棒”是：”以柔克刚，专拿对方的兵刃；一不小心，教它缠上，休想再撤回来。”继而再以旁白进一步说明此棒的妙处：”是软中透硬，使用它全靠腕力。若是武功稍差，决不敢用；软硬力道稍用得不应手，人反易为兵器所累。因此，名虽是棒，却能当练子鞭用。这就是藤蛇棒难工易胜的出奇处。”（见原书第二章）
黑汉即知对手深浅，乃展开”五虎断门刀法”与程岳的”卅六路行者棒法”战作一团；两下旗鼓相当，难分胜负。书中说，程岳眼见战况胶著，心动一头，改以智取–遂把招数放慢，佯示气力不济–一步步将对方引入圈套。于焉黑汉贪功躁进，乃中其计：
但见程岳勉强抵挡了几招，黑汉眉头一耸，心中大喜；（中略）势如飘风，”抽撤连环”三招急下。紧随著一拧手腕，锯齿刀倏夹程岳后背。程岳一反身时，早已防备；左脚往前上步，右脚在后抬起；等到往前一塌身，盗徒的刀正扎后心！
程岳势本佯败，眼光四照。黑面盗徒犹恐敌人逃走，刀才递出来，右脚点地，左脚上提；身形向前一探，一个”夜叉探海”式直扑上来。刀尖往外一送，只离程岳后心一二寸许，方喝得一声：”著！”倏然间，程岳如电掣也似，拧腰往右一回身，左脚用力右滑，全身斜塌下去。 盗徒刀尖落空，招数到老了；大吃一惊，急收招不迭。（见原书第二章）
在这两段小说引文中，我们看到双方过招比划，一个身形，一个动作；举手投足，历历如绘，几可用”慢镜头”拍摄下来。而当那黑汉”心中大喜”之际，飞豹子忽发觉不妙，曾大声喝止，但势己无及。这便是作者巧思所在；于”当局者迷”紧要关头，犹能照顾到”旁观者清”！并且在未战之前，由亮门户、认兵器到谈妙用，融合现代小说技法中的”见事眼睛”、”单一观点”及”全知观点”；而闲闲落笔，已至”无隔”地步，足见高明！
●”武打综艺”举隅之二–个人特写
书叙程岳连败贼党三人，飞豹子不容再试，乃与”铁牌手”胡孟刚比武交锋。以下这一折描写，以文学意象取胜；正白羽所谓”避重就轻，舍短用长”。容先看飞豹子的”铁菸袋”绝艺，是如何的神出鬼没，变化无方：
那盗魁舞动这支菸袋杆，倏上倏下，忽左忽右；忽地拿来当点穴金厥用，专打廿四大穴；倏又拿来当五行剑使，声东击西，迅速莫测。菸管到处，全是直指要害……身形轻快，招数圆熟；吞吐撒放，撤步抽身，都觉得犀利无匹。（见原书第三章）
″手恋 五十一章飞 扮作长衫客后，亦有类似描写；惟加上”夭矫如神龙”、”伸缩如怪蟒”等形容词句。据笔者管见，在古今武侠小说中，把一种独门兵器当作好几种兵刃使用，而又写得神乎其技、美感纷呈者，白羽殆为”武林第一人”！
●”武打综艺”举隅之三–虚实并用
诚然，前两例引文一实一虚，尚不能尽 羽”武艺”全貌。及阅* 书第四十章，写镖客”紫旋风”闵成梁夜探贼巢，以八卦刀拚斗长衫客（即飞豹子）的一场激战；便知作者虚实并用之妙，洵发前人所未发，值得拈来奇文共赏：
紫旋风往左一领刀锋，身移步换；脚尖依著八卦门的心法，走坎宫，奔离位；刀光闪处，变式为’神龙抖甲’，八 缘斗娣纯车腥 的左肩背。* 衫客双臂往右一拂，身随掌走，迅若狂飙。（中略）一声长笑，用’一鹤冲天’轻功，飕的直窜起一丈多高；如燕赵翅斜展，侧身往下一落。
紫旋风微哼一声，’龙门三激浪’，往前赶步，猱身进刀；’登空探爪’，横削上盘。这一招迅猛无匹，可是长衫老人毫不为意；身形一晃，反用进手的招数，硬来空手夺刀。倏然间展开’截手法’，挑、砍、拦、切、封、闲、擒、拿、抓、拉、撕、扯、括、抹、打、盘、拨、压十八字诀。矫若神龙掠空，势若猛虎出柙；身形飘忽，一招一式，攻多守少。
像这种轻灵、雄浑兼具的笔法，奇正互变，实不愧为一武侠泰斗！而其因势利导，将八卦方位引入武打场面，且活用成语化为新招，则又为说部一大创举。后起作家凡以”正宗武侠”相标榜者，无不由此学步，始登堂入室。惟白羽地下有知，恐亦啼笑皆非–原来”现实人生”之吊诡竟一致于此！念念”怕出错”的比武却成为康庄大道！这个历史的反讽太妙太绝，诚不可思议。相形之下，其真正用心血灌溉的写实代表作《偷拳》，则似乎只为行家所重。因不免令人油然而生”英雄寂寞”之感，要打他个抱不平！
《偷拳》为末路英雄写实
按《偷拳》写于一九三九年，约略与《武林争雄记》、《联镖记》同时由天津”正华出版部”排印。抗战胜利后，上海励力出版社将《偷拳》改名《惊蝉盗技》，再版发行。在该书”后记”中，白羽指出：”技击故事逃避现实，一向是虚构多，写实少……唯有这本《偷拳》和《子午鸳鸯钺》纯本事实。”笔者欠学，未读过《子午鸳鸯钺》（仅知是为洵阳张玉峰老武师立传），不敢妄断，然《偷拳》一书叙杨露禅学艺事，实多血泪。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世 究部 、英雄困顿尽在其中矣。
此书在白羽诸作中堪称”极短篇”，仅有廿二章，约十七万言。大意是说：杨露禅原系清朝咸、同年间河北广平府人氏，少慕武技；为求更上层楼，乃远涉河南陈家沟，欲?quot;太极陈”–陈清平为师。不意此老秘技自珍，深闭固拒。灵禅平日受辱，遂一怒而去；立志别访明师，再登门雪耻。那知江湖上尽是欺世盗名之辈，以致到处吃亏上当；如此蹉跎数年，一事无成。露禅百般无奈，只好重返陈家沟； 蚊几拿玻亲把 丐，混入陈府”偷* “。某夜 率险 集弟子，试演太极门拳、剑、枪三绝技。露禅时窥伺在侧，见其枪法如神，忘情”叫好”，遂为所擒。陈氏问明原委，因有感于露禅求艺之志坚苦卓绝，悟性又高，及决意收为关门弟子，尽传绝学。七年后露禅艺成出师，北游燕市；入肃王?quot;结绒绳网”比武，技压群雄，与八卦拳家董海川不分轩轾。杨、董二人遂分别以”太极”、”八卦”两门内家拳技开宗立派，因而声闻于世云。
由故事结构来看，此书肌理绵密，层层转进，步步为营，前后照应，几至无懈可击地步。特别是前五章在布局上，一直是以杨露禅为主；迨至他为投师访艺，在陈家沟登门献贽而遭”太极陈”一拒再拒之后，愤然撂下”十年后再见”的话，即一去无踪。而从第六章起，则倏忽跳过五年，反客为主；写太极陈（主）因一念之仁，收容倒卧雪地的哑丐（又过了三年），方教那 蚊几拿病 装聋作哑的* 露禅，因月夜窥技失声叫好而使真相大白。作者至此，始借杨露禅之口，一笔兜转前文；一一交代当年杨氏离开陈家沟、流落江湖五载的种种遭遇。
此中苦况，正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其过程曲折离奇，变幻莫测，大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概。（详后）
再就小说技巧而言，作者因曾熟读西洋文学理论之故，懂得如何选取”叙事观点”及”见事观点”来敷陈故事；且笔法极精，宛转有致。试看本书除第一章的情节（可视为楔子）是”全知观点”与”单一观点”混合并用以外，均严格扣住”单一观点”叙事–即故事由小说人物的对话和行动逐渐推展开来，极力避免作者介入横加干扰。同时，本书亦广泛运用”见事观点”；通过小说人物的”主观眼”，使人物面貌、场景变化、事件发生等等自然呈现。这种技巧在《十二金钱镖》中是偶一为之，用得并不普遍；而本书则全面发挥”转移观点”的妙用，宛如舟行水中，随分随合，无迹可寻。
此外，书中有多处行文将人物内心独白（主观）与外在形势（客观）交融成章，完全达到内外情景合一的艺术境地–此一”镜中照影”的浑然笔法，几可直追《水浒传》（如第一二回史进行路自忖）；在其同 参湎 大家中，可谓无出其右。至于本书描写太极拳法、枪法之妙，乃题中应有之义，固毋庸饶舌。
最可称道的是，从十八章到廿章，作者用极经济、简洁的笔墨叙述杨露禅浪迹江湖五年种种”现实人生”的血泪经历：一遇”大竿子徐”，二遇”地堂会”，三遇”武赏赛金刚”；都以江湖骗术蒙人讹财，但巧妙却各自不同。杨露禅是富家子弟出身，涉世未深，那知人心诡诈、鬼蜮伎俩？于是前两次糊里糊涂地做了”冤大头”，空耗光阴、钱财，本已心灰意冷；第三次竟碰到一个”不要钱”而扬言”以武会友”的武当派高手，未免喜出望外–这就奇了！
反讽社会现状”笑中带泪”
大陆著名美学家张赣生在《民国通俗小说论稿》一书中曾说：”白羽深感世道不公，又无可奈何；所以常用一种含泪的幽默，正话反说，悲剧喜写。在严肃的字面背后，是社会上普遍存在的荒诞现象。”此论一针见血，譬解极当。用以来看《偷拳》写杨露禅三次”慕名投师”而上当受骗，在在若合符节。其中尤以末次所遇”武当大侠–赛金刚”宗胜荪，吊诡矜奇，殊异常人。白羽在此全用”背面敷粉法”闲闲落墨，其笔濡满”含泪的幽默”，反讽至极！
书中先说杨露禅上过两次当，业已灰心丧志；于颓然返乡途中，忽闻小饭铺客人谈起”宗大侠”种种神奇本领，而且还”奉师命，寻访有缘人，传授玄天观武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未免存疑。下面这段对话妙绝，值得摘介：
那瘦子对露禅道：”咱们别说他师傅有多大能耐，就说他那三位师兄吧，你猜都是什么人？”杨露禅自然不晓得。瘦子瞪著眼说道：”告诉你，他那三位师兄全都不是人！”
露禅骇然要问，那胡子掌柜接著道：”他那三位师兄，一个是人熊，一个是老猿，一个是苍鹰，有一人来高–“说著用手一比，又道：”这位宗爷乃是小师弟，他的功夫都是老猿教给他的。你说多么稀奇！”（见原书第十九章）
如此这般，把个杨露禅听得目瞪口呆。据称，这三个披毛戴角的异类师兄弟：老猿是大师姊，名叫袁秀，”精擅玄门剑术”；熊二师兄”却会铁沙掌、金钟罩”；苍鹰是三师兄，名叫英凌，则有”空手入白刃”功夫–这分明是在嘲讽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女主角李英琼及其猿、雕奇遇故事。特其”全都不是人”一语，力透纸背！充分表现出白羽对”脱离现实”者的愤慨。
书中又说，杨露禅上当多了。不再轻信人言；而要实地察访清楚，才肯投师。那宗某给沈大户两位姑娘教拳，兼管看宅护院。另外自设武场，门上挂著”以武会友”的招牌，上写：”武当派拳师宗胜荪传授蛤蟆宝、铁扫帚功、长拳、铁布衫、铁沙掌；以武会友，不收分文。”平常给人治病，”照例不要钱”！但如此高人，不等杨露禅登门，却自行投到。杨露禅惊喜之下，献上束修白银五十两，宗某呵呵一笑，竟拒而不收–“这就与大竿子徐不同”！（以上分见原书第廿章）
按次，这个宗师傅主张因材施教，旨在”发扬武学”；论起武来，头头是道，而且讲究甚多，似乎无所不通！杨露禅一心想学太极拳，他”仔细考察了一个月”，却说杨的天资”不行”，只教岳家散手–而他的岳家散手”居然很有门”！就在杨露禅窃喜终于得遇”明师”之际，宗某东窗事发：原来他竟是个作奸犯科、拐骗良家妇女、讹大不讹小的巨盗！杨露禅若非友人搭救，也几乎被捉将官里去！作者曲曲写来，笑中带泪，令人动容。
总之，此书对世人乃至一般武侠小说而言，颇有现实意义，值得回味深思：
（一）”穷文富武”–不是家资富饶”有闲有钱”者，别想学武功！如杨露禅者是。
（二）”名师”非”明师”–江湖上尽多欺世盗名、招摇撞骗之徒，而具真材实学者鲜矣。即或有之，其道德、人品、心性亦有上下床之别。如江湖三大骗子者是。
（三）事事靠机缘–人生旅 究部 ，很少一帆风顺；若无机缘、运气，往往就失之交臂，甚至到处碰壁！所以个人主观愿望必须有客观条件配合才行。如杨露禅三次?quot;太极陈”所拒，以及因故见弃于”铁掌”卢五者是。
虽然《偷拳》小说有如是讽喻性象征意义，又力求写实；但书中所述”太极陈”却非陈清平，而是另有其人。按陈家沟之太极拳在清中叶后分为两支：陈长兴所传为”老架”，陈清平所传为”新架”；而杨露禅实为陈长兴弟子，嗣后更别创”杨派太极”一宗，流传至今。 由此可见，纪实之作殊不易为。白羽全力以赴，业已竭尽所能！自亦无须苛责也。
结论：中国的大仲马
综上所述，白羽所谓”无聊文字”–武侠小说竟获致如此高妙的艺术成就，诚为异事。?quot;无聊”不”无聊”仅只是某种道德观或价值判断，并非意味下笔时无所用心，便率尔操觚！相反地，像白羽这样”爱惜羽毛”、”恨铁不成钢”的文人，即令是游戏之作，也要别出心裁，不落俗套；况其武侠说部以”现实人生”为监，有血有肉乎！
”子 早年受鲁迅影响甚深，所以在《十二金钱镖》一举成名后，犹常慨叹：”武侠之作终落下乘，章回旧体实羞创作。”其实”下乘”与否无关新旧。试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亦曾明确指出：”是侠义小说之在清，正接宋人话本正脉，固平民文学之历七百余年而再兴者也。”平民文学即今人所称民俗文学或通俗文学；只要出于艺术手腕，写得成功，便是上乘之作。岂有新文学、纯文学或所?quot;严肃文学”必定优于通俗文学之理！
毕竟白羽在思想上有其历史局限性，没有真正认清武侠小说的文学价值–实不在于”托体稍卑”（借王国维语），而在于是否能自我完善，突破创新，予人以艺术美感及生命启示。因为只有”稍卑”才能”通俗”，何有碍于章回形式呢？即如民初以来甚嚣尘上的新文学，其所以于七十年间变之又变，亦是为了”通俗”缘故。惜白羽见不及此，致有”引以为辱”之痛！
但无论如何，他的武侠小说决不”无聊”；其早年困顿风尘、血泪交织的人生经验，都曾以各种曲笔、讽笔、怒笔、恨笔、刀笔写入诸作，实无殊?quot;夫子自道”。据白羽哲嗣宫以仁君在〈论白羽〉一文中透露：”《武林争雄记》拟以其本人曲折经历为模特儿，故在写作过程中反复改动，多次毁稿重写。郑证因曾对白羽家人叹息说：’竹心（白羽本名）太认真了！饭吃的东西，何必如此？’……”见微知著，料想其它诸作亦曾大事修删，方行定稿。是以报上连载小说与结集出版后的成书内容、文字颇有不同。
试问：这样”认真”的创作态度能说是”无聊”么？再证以白羽每部武侠原著几乎都有”自序”、”提要”、”前记”、”后记”，迥异一般武侠作家之急就章，而遣词造句无不精雕细琢，大有千锤百炼之功。由是乃知白羽珍惜笔墨逾恒；其文心所在，莫非为人生写真！无如社会现实太残酷，”末路英雄”悲穷途！只好用”含泪的幽默”来写无毒、无害、有血、有肉的武侠传奇；聊以自嘲，聊以解忧。
清代大诗家袭自珍的〈咏史〉诗有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 梁谋。”白羽写武侠书可有定庵先生”正言若反”之意？也许除了”为 梁谋”外，他的潜意识中还有为武侠小说”别开生面”的光在闪耀；因能推陈出新，引起广大共鸣。
其故友叶冷（本名郭云岫）是最早看出白 武侠传奇”与众不同”的行家。一九三九年他写〈白羽及其书〉一文，即曾把白羽和英国传奇作家斯蒂芬孙（R. L. B. Stevenson 以《金银岛》小说闻名）相比，认为白羽的书能”沸起读者的少年血”。实非过誉之辞！今撮其要并略作补充如下：
一、他借镜于大仲马的《侠隐记》，描写人物鲜活，所设故事亦极近人情；书中英雄也都有血有肉，而非”超人”。好比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一幅壮美的图画，但非神话。所以武功再高，也做不了”救世主”，且往往要向现实低头。
二、他借镜于塞凡提斯的《魔侠传》，作武侠传奇而奚落侠客行径，寓意深刻，杂以嘲讽；无形中给人一些生命力、一些光和热。而小说中的青年涉世未深，缺乏社会经验，以致到处碰壁，更是白羽寄慨的化身。
的确，这就是白羽武侠小说独特的精神面貌，也是他的”不传之秘”。晚廿年出道的梁羽生、金庸与古龙等名家，即或可从白羽的文笔技巧、小说语言、人物塑造及武打艺术上”偷招”，却断乎不能得其神髓于什一–因为他们没有白羽那样惨痛的人生经历，只能浮扁掠影般地写些非现实的梦幻武侠传奇；虽亦别有妙趣，终难脱”隔靴搔痒”之讥。余毋论矣！走笔至此，忽忆及近代名学者、”新化文的导师”胡适于少时曾作”读大仲马《侠隐记》、《续侠隐记》”感怀诗曰：”从来桀纣多材勇，未必汤武真圣贤；那得中国生仲马，一笔翻案三十年！”当其临终前重温《侠隐记》，又慨叹：”为什么我们中国的武侠小说没有受到大仲马的影响？这是世界名著，在欧美流传很广，为一般社会人士所爱读……”其恨铁不成钢之心，溢于言表。
呜呼！胡适谬矣。中国怎么没有大仲马呢？白羽就是中国的大仲马！可惜”西化派”不齿或不看武侠小说，以致怀宝自弃空遗恨。悲夫！
后记：
本文系参酌旧作〈倒洒金钱论白 稹导啊 万古云霄一羽毛〉部分内容，重新改写。前后立论大相迳庭，乃觉今是而昨非也。笔者因有监于大陆一般讦论者多务虚（宏观）而少务实（微观），鲜有就白羽小说艺术进行全面评介者；故一一加以析论，期有助于世人正确理解并重估白羽武侠传奇之文学价值，特附与此。 –一九九三年仲秋四易稿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