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才子风流

桃花并不是众花之中最美的一种,也不像寒梅与芰荷那样,具有高洁的声名。但每当我看见桃花盛开,心中总会涌动特殊的感触。在月光中漫步于桃花林,是我此生中最享受的一件事,其乐趣超过了吟诗作画和颠鸾倒凤。我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同时也非常寂寞。一般人只会看到我的热闹,桃花却懂得我的寂寞。有时候驻足于林中,抬头凝视红白的花影,恍惚间就觉得此花即我,我即此花。大觉和尚曾说过,这是一种心障,是执迷于外物、不得解脱的症状。也许吧。不过我始终觉得此花不仅是盛开在姑苏城外,而且还深种于我的灵魂。它与我的生命有太深的缘法——就像我无法忘掉自我、证入真如一样,我也无法对它视而不见。执迷就执迷吧,我本就是一个陷入红尘太深的人,再深一点又有何妨。

    秦淮河上名妓如云,是国中文人普遍向往的地方,唐伯虎总是憋足了劲往这里跑。跑是正常的,相反,要是有哪一阵不见唐的踪影,南京的朋友就会忍不住嘀咕,这小子躲到哪去了,该不会是阳痿吧。往往这样想的时候,唐伯虎就会从天而降,满面笑容地向你做书生之揖。他笑起来的时候透着股满不在乎的神气,妓女们见了总是会说:“你好好可爱哦。”不笑的时候则有点忧伤和落寞,妓女们又会说:“哇噻,不要太酷了。”总之,唐伯虎是个帅哥,又是著名艺术家,所以会得到这么多赞美,换了是祝枝山就不行了——妓女们见了他最多是横一眼,说:“你这死胖子,怎么又来了。”或者鼻子哼两声道:“昨天看到你一篇文章,写得恶心死了。”其实老祝古文一流,还在唐伯虎之上,主要是长得不行,可见妓女们成天说什么我看中的是他的才华而不是……之类乃是骗人的鬼话。幸亏祝枝山比高老庄的猪兄还是要长得好看一些,兜里也有些碎银子,所以总算没有被当球踢出去。现在祝枝山穿着在“华轩铺”定做的新衣,戴着头巾,昂昂然走在南京的大道上。如果隔二十米远看过去,你一定又以为是哪家酷哥出动了,走近了才晓得那身打扮是给糟蹋了,由此可见距离产生美的真理性。距离产生美据说是唐伯虎的名言,但也很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想破了脑袋才磨出来的妙句。但同样的一句,挂了唐伯虎的名字就立刻会家喻户晓,挂了另一个无名之辈的就是屁话一句,无人喝彩。不管怎么样,这句话还是在唐伯虎的水平之内,没有人会傻不鸡鸡地去考证真伪的。只是祝枝山已忘得一干二净,心里只装着将要去拜访的凤芳姑娘。凤芳已经不是姑娘了,但在秦淮河的名妓圈中,她算是最年轻的一位。十四岁出道,才一年时间就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胜出,经过本地众名士的品评定为名妓,挤进了秦淮河的上层社会,确实是不容易啊。要晓得秦淮名妓不仅要相貌经得起考验,而且个个是高学历,其中有一个甚至还男扮女装在最高学府国子监旁听过一年,文化层次之高,足以吓倒普通老百姓。她们交往的对象,自然也非凡品。同样是经受一鸟,但这一鸟要么是风雅无比,要么是位高权重,等而下之也要财大气粗。三者之外,谁要是再接其他的客人,会被认为是自损身价,再不配与姐妹们为伍的,立刻逐出小圈子,打入下品。这条规矩是妓女协会至高无上的原则,散发着圣洁的光辉,令大多数人仰视,而极少数人因之获得了自傲的资本。凤芳获得这种资本还没多长时间,所以格外地骄傲。现在她倚坐栏边,尽管天气很冷,但那柄纨扇还是时刻不离手的。眼前清波东去,想到韶华如水,正在一点一滴地消逝而无可挽回,凤芳不禁黯然神伤,轻叹一声。再抬头看岸上行人往来匆匆,大都皆俗子,无非是为名而来,为利而去,哪里会有像自己刚才那样的高雅情怀。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不禁感到又寂寞又骄傲。这时视野中出现了一位秀才模样的男士,打扮新潮,昂首阔步,似乎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凤芳的嘴角边隐隐浮出一丝微笑,又低头去看河水。等到客人走进舱中,才转过头来,那丝微笑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小生祝枝山,久慕姑娘芳名,特来拜访。”凤芳眼睛一转,道:“哦,你就是唐伯虎的那个铁哥。”“正是在下。”“唐哥呢,他怎么没来?”这一听祝枝山几乎要拉下脸来,勉强维持着一堆笑容说:“他约会太多了,没空来。”凤芳立刻撅起了小嘴道:“我不信,听说你最喜欢骗人了,肯定是在骗我。”一听自己名声竟如此之臭,祝枝山的头发差点没把头巾顶了下去,脖粗脸红地辩白了一番,伴之以手舞足蹈,差点一脚把船底顿烂。凤芳也没怎么听进去,等他结束演说,方横了一眼道:“祝先生不必激动,你下次把唐大哥带来,待我当面问他,不就行了吗?”没想到凤芳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祝枝山顿觉狂没面子,奋然而出。一路上越想越气,突然间“蓬”的一声,加固的腰带竟然绷断了,惹得几个女子掩嘴相顾,其中有个小妹子还说了一句:“哇,猛男。”祝枝山听在耳中,气才渐渐顺了。回朋友家后,他立刻蹿进书房,掩上门,提笔用行草写了封短笺——子畏君卿:此间有妓名凤芳,虽有才貌,然任性无常,每置人于不堪。兄乃花间领袖,或可使其稍有收敛。明白。信寄出后,祝枝山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其长无比。哈欠打完了,唐伯虎也快到了。伯虎这小子,最喜欢跟女人搞笑,尤其热爱修理那些喜欢扳翘的妹子。祝枝山自信这一饵最对小唐的胃口,马上会把他从苏州钓到南京来的。

    南京在一般北方人的想象中当是温山软水、风物宜人之地,住起来想必舒服得很,其实不然。这鬼地方夏天潮湿得要命,冬天又冷得要死,才十一月,天空就飘下小雪来。虽然冷,但凤芳还是倚在了栏边看雪,否则便是不懂风雅。她微微蹙着眉,也不知是嫌天气冷还是恨雪太小一片让她几乎欣赏不了。赏雪是一定要做诗的,何况凤芳新近又加入了秦淮诗会,必须多加练习,不然集会时会被别人比拼下去的,说不定还影响身价。刚才她还研读了一会《桃花庵集》,写得爽透了。唐伯虎真不愧是自己的偶像,不知那个死胖子会不会带他来。要是能跟唐哥和诗一首,马上可以四海闻名,一定会让姐妹们眼红死了。这般想着时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冒雪走了过来,笼着手,缩缩的,身上的衣服既单且旧,居然还打了个大补丁。看着他在风中不停地发抖,凤芳鄙夷一笑。没想到书生眼尖的很,朗声道:“倚栏何事笑嘻嘻?”凤芳灵感突发,应声而道:“笑你寒儒穿布衣。”那书生走得近了,凤芳才发现他长得俊秀,心下不禁有点后悔。书生不待她变脸,手一指,高声吟道:“锦绣空包驴马骨,那人骑过这人骑。”不待凤芳回过神来,便仰头大笑,飘然而去。如果这时谁看见凤芳姑娘的脸,一定会以为是看到了一块上好的猪肝。唐伯虎诗戏凤芳的事经过祝枝山的添油加醋,第二天就传得满城的人都知道了。凤芳羞愤之下,嚷着要跳河,但终于没有跳。

    我是个喜欢制造笑料的人,因为人生的底色乃是悲苦。但正如前人所说,强乐还无味,大笑过后往往会陷入更深的无聊和空虚和悲哀。捉弄凤芳并没有带给我什么快乐,相反,让我对人生的失望又加深了一层。一个如此漂亮而有才华的姑娘,她的内心却是那样庸俗。那天的大笑其实也是大哭,我是在哭诗意的虚假,爱情的飘渺和理想境地的不存在。本来不必如此的,本来早就看透的。当年会试时被都穆出卖,几乎身败名裂,落魄而归后又遭续弦离弃——那时写下的诗句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世间多少无情者,枕席深谊比叶轻。人世无情,我又为什么还要这样多情而痴情?多情常被无情所伤,我伤痕累累却偏偏不愿放弃。或许这就是一种宿命吧。命中注定我是跟这个世界唱反调的人——它带来痛苦,我就要制造欢乐;它势利冷漠,我就要诗情漫漫;它单调寡味,我就要挽起袖子在上面挥毫弄藻,泼出些热热闹闹的颜色出来。虽然这无助于从根本上拯救我浸透悲凉的灵魂,但至少能使我一舒胸中郁结,能让朋友们开心一下,舍此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应祝枝山的邀请,唐伯虎跑到南京来把凤芳捉弄了一番,心情却不是太好,嚷着要回苏州城陪老婆。朋友们哪舍得放这个开心果回去,坐哄右劝,灌了他一通酒,才没走成。第二天张灵从无锡蹿了过来。唐伯虎一觉醒来看到这小个子歪戴着帽子,笑嘻嘻地半蹲在床前,马上弹了起来,抱着他大叫道:“你这小子怎么来了?”张灵声音比他还高:“你怎么也在这里?”祝枝山冲了进来,一把圈住他们两个道:“还有我呢!”三个人马上要到秦淮河边去喝酒,结果早饭也不吃就飞出门外。唐伯虎甚至还没洗脸,不过这没关系,没洗照样是小白脸,走在街上回头率还是很高的。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逸,仿佛是在云中漫步。张灵走路却像是在跳舞,配着他四处乱转的超大眼睛,还是蛮可爱的。祝枝山迈开大步,简直是马车出动,声势惊人。这样三个人一现身在南京城的大道上,马上成了一道风景。认识他们的人立刻有了卖弄见识的好机会,大声向旁人指点道:“走在中间那个就是唐解元唐伯虎,左边那个走路带官相的是祝京兆祝允明,右边那个跳舞的小孩子乃是张梦晋。”“你讲到底是哪一位长了六根手指呢?是唐伯虎还是祝枝山?”“这个,在下就不太清楚了。”“我有办法知道,”旁边一个女孩叫着冲了出去,右手拿了支秃笔,右手拿了张草纸,拦住三人要求签名。三人一见那纸和笔就哑然失笑。张灵道:“小妹妹,你这纸是用来上茅房的吧?”小妹子很精灵,一听这话就撅起嘴说:“你们要是嫌纸不好,那就写到我衣服上好了,”说着把胸脯挺得老高。三人相视苦笑,都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妹妹给将住。祝枝山第六根指头动了一动,接过笔,看一下又退给她道:“你这笔用不得,快去换一支。”“原来是你长了六个手指啊!”女孩叫着跳开了。三个人才明白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张灵道:“老祝,没想道你的枝指这么有魅力,连小妹子也被你吸引来了,早晓得我也长一根。”祝枝山傲然道:“那当然。”唐伯虎想笑,目光却被前面的人群牵了过去。人群是往这边移,还有铜锣当当的声响,有人在扯着喉咙吆喝。张灵已蹿了上去看热闹,原来是个通奸的和尚被押着游街。和尚瘦高瘦高,脖子上套了副木枷,愁眉苦脸。一瞄之下唐伯虎心里就不爽,心想通奸算什么鸟罪,反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相情愿,碍着别人什么事了?又觉得这和尚也不怎么样,既然有豪兴做那种事,就不要怕游街,不必摆出一副我有罪的姿态,简直是丢了风月中人的脸。老兄,精神一点吧,不要这么蔫,好像从此以后就会永久性阳痿一样。唐伯虎跨前一步,高声吟道:“精光顶上着紫光顶,有情人受一无情棒。出家人反做在家人,小和尚连累大和尚。”话音还没落,笑声已是扑腾成一片。和尚与押解的衙役都咧开了大嘴;人群中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滚;一位老儒生因斯文起见,勉强绷住脸,背着手慢慢走回家,因为忍笑忍得太厉害,结果肠子给震断了,刚到家门就一头栽在地上,斯文彻底扫地。张灵和祝枝山捧着肚子一路笑到秦淮河边。张灵是边笑边打转,差点转到马车底下去了。祝枝山则仰天狂笑,声量惊人,骇得一只过路的小鸟惊慌失措,顿时忘了怎么飞翔,直挺挺地掉了下来,差一点没落入祝的阔嘴中。笑过之后,三个人肚子都有点饿了,冲上望月楼。张灵狂点了一桌菜,又叫伙计温十斤绍兴女儿红。祝枝山认为他过于奢侈,瞪着眼睛问到底谁请客。“当然是老子请了,你们只管放量吃。”唐伯虎笑道:“你这小子肯定有艳遇了,还不老实交代。”酒已上来了,张灵自斟了一杯,仰头一空,把杯子往桌上一顿,抹了下嘴,道:“实不相瞒,这次在无锡碰到了梦中情人。”“不要是看花了眼哦。”“祝胖子你眼红了也不要乱讲!”看样子张灵真的生气了,这可是不容易的事哦。唐伯虎本来想追加两句的,但又怕他一怒之下跳楼而去,方拼命忍住,劝了他一杯酒。张灵却直接拿起酒壶往肚子里灌。他是江南有名的酒仙,这种表演简直是小儿科。只是这次有点不同,壶嘴离口一尺,酒线直往嘴里射,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难度系数很高,看得唐祝两位眼睛都有点发直。完事后,张灵把头一甩,傲然道:“我就是以这种方式吸引了崔莹小姐的目光。”唐伯虎与祝枝山立刻齐声喝彩。祝道:“这位小姐好名字,想必是人如其名,晶莹如玉。”唐说:“灵兄甘冒被呛死的危险以博佳人一顾,佩服,佩服。”虽然寒意不浅,张灵还是被赞得满脸春风,道:“我还即兴做了一首诗。”唐祝二人马上做恭聆状。张灵干咳了一下,摇头晃脑道:“梦中跳过舞,梦中做过爱。今日一相逢,还疑是梦中。”话音才落,祝枝山即正色道:“灵兄这首诗固然大胆直率,表现力很强,但是似乎既不押韵,又不合平仄……。”祝枝山的发言还没完,张灵就把它截断了,道:“你讲这首诗大胆直率,表现力很强,这还不够么?又要押什么狗屁韵?在我看来,那些通通都是束缚,是存心让人施展不开手脚的镣铐。做诗讲求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如何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格律什么的,都是三家村老夫子混饭吃的玩意。我辈才子,灵气得之于天,一言一句无不合于天籁,这些琐碎的穷讲究又要它干什么?”掌声猛烈地响起,桌上的碗碟都跳起了舞,楼中一片震动。祝枝山深恐酒楼被震成四分五裂,连忙呼吁道:“唐兄掌下留情。”唐伯虎这才停住,其实是一双手正好拍融了,胶在一起,半天才勉强分开,嘴里却还在大呼小叫:“好见解!好见解!”张灵连忙和他碰杯,道:“知我者唐兄也。”祝枝山在一边看得酸酸的,辩解道:“其实我也懂你的心。”酒过三巡后,唐伯虎终于忍不住问:“剧情发展怎么样?”张灵大笑道:“还能怎么样?当然是满脸绯红,瞪了我一眼,甩袖离去。你们不知道,她那脸红的样子,瞪眼的姿势,甩袖的动作,真真是醉死人也!”“就这样完了?”唐、祝二人异口同声地问。“就这样完了我还是张灵?当然是马上跟踪,一跟就跟到崔员外府前,再翻墙跳进后花园,在她窗下猛吹箫。吹了半天,才吹下一方素帕。你们猜上面写着些什么?”“快讲!”唐、祝二人厉声喝道,目光灼灼。张灵人逢喜事,胸襟猛然开阔,也不跟他们计较,摇头晃脑地道:“上面写着,郎君何必太猴急,其实奴也喜欢你。明夜月上三更时,牡丹花儿为君开。”“哇!该不会是性欲压抑过度吧,这么主动?”张灵心知唐伯虎分析得有理,却不愿承认,瞪了他一眼道:“人家还是纯情处女呢!”祝枝山满脸艳羡,道:“你真的验证过了?”“岂止是验证过了,我还教会了她三种最经典的姿势。最后她满眼是泪,抱着我说:‘我的身子给了你,我的心儿属于你。与君永交好,愿君勿相忘。’”祝枝山顿觉浑身肉麻,捂住了耳朵。唐伯虎却笑道:“这位崔姑娘诗才不在你之下,其真情流露,不拘形式,亦雅亦俗,恐还在你之上。”“那当然,张灵之侣,岂能是俗流。”“当真要娶她?”“除非是天地合,江倒流,鸳鸯喜单不喜双。即使是这样,我还是铁了心要娶她。”唐、祝二人立刻放肆鼓掌。唐伯虎道:“灵兄至情至性,当浮一大白。”张灵猛灌了一壶,道:“要不是崔父有所察觉,真愿意躲在莺莺楼上,这一生都不下来了。”“哇,你这小子重色轻友,连我和老唐都不想再见了。”“祝兄此言差矣。你我二人虽和灵兄堪称莫逆,但怎么样也不可能像崔莹小姐那样和灵兄形神相合,交融无碍。崔小姐方可称灵兄的人生第一至交知己。与此知己相伴一生,正是我辈毕生所求,又怎么能够称为重色轻友呢?”张灵与祝枝山皆默然,唐伯虎仰头干了一杯,闭目品咂。结帐时伙计却笑嘻嘻地说:“已经有人会过钞了。”紧接着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人走上楼来,拱手对唐伯虎道:“在下沈通,久慕解元公大名,不想今日得见,何幸如之。”唐伯虎斜睨他道:“沈先生不必多礼。只是今日在下无心做画,写几个字如何?”“先生肯赐墨宝,定将使蓬荜生辉。”唐伯虎更不多话,待文房四宝端上来,提笔一挥而就: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唐伯虎的墨迹熔端庄妩媚于一体,是顶漂亮的文人字。沈通看完全诗,眉头略皱,马上又松开,道:“唐先生雅人高致,沈某佩服。”唐伯虎也不看他,淡淡地道:“沈先生过誉。”看着沈通一行退下后,祝枝山道:“这人倒还不讨厌。”张灵哼了一声,道:“无非附庸风雅。”转而又笑道:“唐兄这首诗真是写得绝妙,他挂也不是,不挂也不是。”唐伯虎微微冷笑,既而叹道:“算了,不提了。”下了楼后,小雪已住,遍地素白。三人酒意上涌,意兴飘然,照例往河上画舫里钻。过了一会河面大动起来——祝枝山的那只左摇右摆上翘下颠险些翻倒;唐伯虎的那只则做旋风之舞,最后竟飞了起来。半天两人才恋恋不舍地上岸,一步一打跌。他们看到张灵钻进的那只竟然是静如处子不起波澜,大觉奇怪。唐伯虎甚至担心这小子乐极登天,已死于高潮。正疑惑间,帘子一挑,张灵笑嘻嘻地出来了。“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干的?”“不用讲,肯定是碰上了石女,钻之弥坚,弃之不甘,最后被夹在里面,拔也拔不出来了。”“舟中可是人间尤物,不要诬陷别人哦。只不过我是跟她下棋聊天而已。”“不会吧?”“真的,”张灵正色道:“我与崔小姐已定了月下之盟,八月十五再去相会。我已立下重誓,再不沾染其他女子。”张灵在三人中本是最放浪的,没想到骨子里竟然这么痴,这么专,唐、祝二人立刻肃然起敬。张灵倒有点不好意思,吐吐舌头道:“拜托,别这样看我,好像在看孔圣人一样。其实我只不过是依性情行事而已。”唐伯虎道:“灵兄依天性行事而合于大道,乃是真圣人。”祝枝山叹道:“我就是找不到一个值得我这样去做的人。”唐伯虎欲言又止,眼睛竟红了。张灵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当下心酸,强笑道:“喝酒去。”唐祝二人都急于摆脱沉重之感,马上热烈响应,摸摸腰间却发现囊中已空。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扮花子去。”脱了外衣,把头发披散,三人即在路边高唱莲花落——唐伯虎曾在江南首届通俗歌曲大赛上拔得头筹;祝枝山则是美声唱法的行家;张灵也曾组建过“才子”摇滚乐队——歌声一起,马上压倒同行,把许多铜钱都吸引了过来。唐伯虎唱得最投入,闭目摇头,到后来干脆即兴配词: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没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过了中秋月不明,过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尊倒。世上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请君试点眼前人,一年一度埋青草。草里高低多少坟,年年一半无人扫。张、祝二人均已停下听他独唱。唐伯虎歌声一路凄凉到底,唱得路人慨叹不已。其中有一人竟号啕大哭,旁人好容易劝住,询问其故,他抽抽噎噎地答道:“今天我才懂得人生的真谛啊!”把铜钱换成了一坛汾酒,三只叫化鸡后,唐伯虎指着远处一片树林道:“那里有座荒寺,正好聚餐。”祝枝山有些信佛,踌躇道:“在菩萨面前喝酒,恐怕不太适当。”张灵不耐烦地道:“什么适不适当。岂不闻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唐伯虎却哈哈大笑道:“菩萨就是我们,我们就是菩萨。”祝枝山这才点头。寺不大。庭院萧索,有石桌石凳,却长满青苔。三人也不扫除,唐、祝二人都是一脚踏在石凳上,大啃叫化鸡,张灵则干脆蹲于其上,扯下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叫化鸡乃是有名的香,结果吸引了不少野狗前来拜访,有的大摇尾巴,有的则干脆露出一副强盗相。好容易把它们打发走,张灵赶紧把院门顶上。唐伯虎道:“来,喝酒!”没有酒杯,三人轮流抱着坛子喝。汾酒香味清冽,醉意袭人。三人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很快就飘了起来,在院中大跳三人舞。唐伯虎还嫌不尽兴,冲进庙中,要跟观音跳舞。祝枝山见他如此渎神,骇出一身冷汗,拼命拉住,道:“唐兄,万万不可。”“有什么不可?观音不是个男的吗?”祝枝山这才记起观音的真实性别,但仍是大摇其头。唐伯虎无法,只好脱下外衣,跳起了独舞。他的舞是跟姑苏名妓徐素学的,富有阴柔之美,虽然是个男的,但也跳得风情万种,让祝枝山心旌摇荡。幸亏他没有龙阳之好,否则唐伯虎要倒大霉。张灵没有这份舞功,只是上蹿下跳,尖声高叫,把院中老槐树上的一只乌鸦骇晕过去。祝枝山受到感染,张开双臂,打起了旋风,结果一头和张灵撞了个满怀。张灵正准备起跳的,重心本来就不稳,顿时摔了个仰面朝天。慌乱中他还不忘把祝枝山拉下水,一拦腿,祝就来了个狗啃泥。唐伯虎见状,跳得更加兴高采烈,舞得天花乱坠,直到连庙里菩萨也频频鼓掌。出来时三人均出了一身大汗。张灵连声叫爽,唐伯虎却长叹一声。祝枝山不解,问:“唐兄何故长叹。”“我叹此乐惜不令太白知道。”

    李太白是我仰慕的大才子,苏东坡也是,但最让我感到亲切的乃是小杜。我想,古往今来,写赠妓诗没有谁能盖过小杜的。每当我吟咏起“多情却总是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时,就总忍不住热泪盈眶。这要多么深的体验,多么痴的情感,多么高的才华,方能一咏而就。这不是做出来的,乃是热血柔情酿就的,是真性真情的自然流露。而且,我想古往今来没有谁能比我更真切地体味这首诗中所蕴藏的伤感与无奈与痛楚。小杜是数百年前的古人,但我总觉他就像一位才离开不久的兄长。或许,他是我的前身。我们的一生都与名妓歌女有不解之缘。诚如祝枝山所说,每个人都希望像张灵那样碰到一位崔莹,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幸运的。我承认我没有,我所遇的只是惆怅和伤心。记得往昔应试南都,那个挥使的女儿,真正的美人,在楼上向我暗送秋波,又抛下一封短笺让我八月十五考完后去见她。只怪我太不谨慎,这封信被另一个人看到了。试毕那夜,他故意把我灌醉,然后冒充而往,与美人欢合,结果被挥使察觉。他是个武夫加老古董,不仅杀了那人,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等我清醒过来,急急地前去赴约,美人已魂归西天。这个故事在世间流传已久,而且注定要一直流传到千年。我可以证明,它是真的。而且,我还想补充的是,我并不因避过一难而庆幸。相反,我宁愿在与美人缠绵时共赴黄泉。那样,我就永远地获取了一份至纯的真情。但是没有,美人已化为尘土,而我带着恨与伤还苟活在这世上。从那时起我就隐约意识到,我这一生恐怕只能在青楼中寻找感情的寄托了。

    徐素一连十天都不见客,因为唐伯虎正躲在她楼上喝酒。徐素身段婀娜苗条,一张秋月脸清纯得让人心疼,一点也看不出风尘的痕迹。徐素侧对着菱花镜,微闭双目。唐伯虎那只擅名天下的丹青手此时拿的不是画笔,而是眉笔。他画得很细,很慢,像是在贯注全部精神作平生最得意的一副工笔,像是这一生就准备在这雨后窗下替心上人画两道弯月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放下眉笔,叹了一口气。“叹什么气?”“叹老天爷对你太好了,生就这样一副美貌。”“少在这里甜言蜜语啊——你忘了昨天早上是怎么说的?”“你还记我的仇啊?讲清了那是跟你开玩笑的嘛。对了,今早上填了一阙词,就是写昨天那事的。”徐素乃是文学发烧友,忙要唐伯虎拿过来看。唐伯虎笑嘻嘻地道:“有个条件,你看了千万不要不理我哦。”“看你的词还要讲条件,算了,不看了。”唐伯虎忙陪不是,双手奉上。徐素横了他一眼,方才接过,原来是首妒花歌: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比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见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徐素看罢,将纸一抛,道:“好哇,把奴写得这么坏,人家不理你了。”唐伯虎忙将她抱住,哄了好一阵才哄转来。两个人耳鬓厮磨,渐渐就彼此情热。徐素的罗带被解开,斜睨道:“不要。”唐伯虎心知女人说话如禅门中人做机锋语,不要就是要,也不多说,拦腰把她抱到床上。过了半天,帐中传出徐素的声音:“不要啦。”“春宵苦短,不尽兴怎么行?”“你呀,不分白天晚上,还讲什么春宵。”“放下帐子就是宵。别人讲三十六洞皆是春,我只要你这一洞。来,换种姿势。”“你呀,别人说你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奴看你是江南第一小淫棍。”“这一棍就专打你。要不要?”“不要……啊……”徐素又开始浪起来,拼命地向上耸动下半身。每次那话儿在里面抽动时,麻痒、疼痛、充实感混合成为一种极为诡异的快感。一次过后,感觉还没有消失之前,第二次又紧接而来,电击一般。快感一层一层地叠加、交融、扩大。徐素脑中什么也不想了,只一味沉浸这种感觉当中,此身似有非有,亦痛亦乐,似无法忍受偏又全心投入,似无法解脱又像正在大解脱当中。双目间突然掠过一道闪电,顿时整个人如白云一样片片分开,漂浮于大宇之中……。“别玩人家的脚啦。奴精神单薄,只能弄两次的。”“我又不弄你,只玩你的脚嘛。”“你坏死啦。你晓得一弄人家的脚,人家就想要。”“就是要玩。”“别啦,今晚上让你玩个够。”“是你讲的,到时别后悔哦。”“奴什么时候后悔过。”“开玩笑的。告诉你,这次到南京这么久,想起你这双金莲,心就痒得不得了,还写了一首词。”“念给奴听听。”“听好啦:第一娇娃,金莲最佳,看凤头一对堪夸。新荷脱瓣胜新芽,尖瘦纤柔满面花。从别后,不见它,双凫何日再交加?腰边搂,肩上架,背儿擎住手儿拿。”徐素皱眉道:“不好。诗词贵空灵,这首写得太实了。”“什么空不空,实不实,哪样有表现力就哪样写。这样的题目,空不起来的。”“你呢,异端邪说天多,难怪李梦阳他们不喜欢你。”“他们那些人啊,除徐昌谷外,都是些食古不化的老书虫。什么诗必盛唐,活在大明就要有大明的风格嘛,不然何不干脆倒转轮回,跑到唐朝去过活算了。”“怕是徐昌谷跟你要好,你才放过他的。”唐伯虎瞪大眼睛道:“此言差矣!文章书画,是好就说好,是差就说差,难道还讲什么私人交情不成?周东村还是我老师呢,但他的画确实不及沈周,也不及仇英,我也是从来就服从公论的。”“你这么认真干嘛?人家逗你玩的嘛。不过奴就是喜欢你这份真性情。”“这份真性情也不知害了我多少。”“那些事你就别再想了。伤心往事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晓得么,大才子。”“我可不是大财主的儿子,你不要认错了。”“谁说你是了?奴的心,你难道还不晓得么?要图钱,我何不找别人去?”“你想到哪去了。”“就是要想。你这个恨心短命的,枉奴对你这么好,一点也不懂奴的心思。”唐伯虎忙伏低做小,又高唱:“明明白白你的心,给我许多真感情。只想说声我太爱你,相知的心永远不会变。”徐素这才破泣为笑:“你呀,真是奴命里的冤家。”唐伯虎一笑:“我是维摩诘,前来超度素小姐的。”“维摩诘是什么人呀?”“你连他都不晓得,还不赶快找本佛经来发狠学习。”“就不看,奴要听你讲。”“好好。维摩诘是吠舍离城的居士,很有钱,书也读得多。在佛学义理上,他达到了非常精深的地步,神通道力不仅压倒二乘,而且也高于一切大乘菩萨。有次他生病,如来佛派大弟子和弥勒佛去探问,这两位都骇得不敢去,生怕老维考教他们的佛理。后来是文殊师利,也就是智慧第一的菩萨去了,两位大侠比拼佛法,妙语如珠,讲得天上落下许多花来。”“哇噻,这么厉害,偶像。”“当然是偶像了。老维不仅是个得道高人,还是个大玩家,活得潇洒之极,鲜衣美食,淫欲游戏,无所不为。寓禅意于风流之中,已经进入化境。”“奴明白了,你就喜欢他这一点。”“正是。”“我看呀,你是借佛理来掩饰你的风流行径。”“胡说。”“我当然是胡说啦。如来佛是胡人,所以他讲的也是胡说。”“不懂就不要乱讲。”“我当然是乱讲了。那些和尚还不是乱讲,经常说什么四大皆空,其实哪里能空得了?既然是空,还要建那么多寺庙干什么?还要为一句佛理争来争去干什么?伯虎,你不要陷在里面啦。难道你连我也空得了么?”唐伯虎默然。徐素伸手摩挲他的脸,柔声道:“不要烦恼啦,我们在一起就是成佛成仙。”凝视着她,唐伯虎道:“素儿,你有慧根。”“别这么抬举奴啦。奴只不过是个贱女子,任人攀摘而已。”“不,你定是欢喜佛下界,来度我这个欲界中人。”“好啦。你讲奴是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在一起欢欢喜喜的就好。”一笑,唐伯虎撩开罗帐,抬头就看到对面悬挂的画。那是去年秋天为徐素画的像,也是他平生的得意之笔。画上题了一首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徐素也坐了起来,笑道:“你这首诗还上了诗歌排行榜呢,江南这一带的姐妹们没有不会吟诵的。”“只怕是读的人多,懂的人少。”“自古知音本就难求的,尤其像你这样的人。”唐伯虎伸了个懒腰道:“我总算还有知音,尤其是有你这个红颜知己。”徐素目光闪动,道:“红颜知己怕不只我一位吧?”唐伯虎正色道:“真正懂得我的,只有你。”“那沈姐呢?”“她是贤妻良母,却不是知己。”徐素笑靥如花,口中却道:“她为你辛苦操劳,你却说她不是知己,真没良心。”唐伯虎颓然道:“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吧。我很感激她,但是心灵上的契合,是强求不来的。”徐素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轻声道:“奴其实很想从良的。”“我也一直想把你赎出来。但你也晓得,我这人手上留不住钱的。去年为了建桃花庵,拼命作了不少画,还借了债。”“奴也积了一些银子的。”唐伯虎断然道:“我不会用你的钱的。再等两年吧,我定会想法把你赎出来的。”徐素深知唐伯虎的性格,也就不再多说,只紧紧抱住他。

    女人和诗画一样,是我最后的寄托。不是没有过功名的梦想,但那一切已成泡影,无须再去留恋。眼前只需左手抱着心爱的女人,右手泼墨挥毫,人生就更无它求了。但是女人和诗画不同。诗与画从不会负我——用多少分精神,就有多少分收获,女人却可能带给你意想不到的伤害。你付出,未必就会有相应的回报。在第一个夫人徐氏亡故之后和娶沈九娘之前,我还曾有过续弦。那时我已中解元,春风得意,她也是天生丽质,柔情似水,对我无所不从。本以为我们能双宿双飞到终古的。没想到那场科场冤案把我从天堂打入地狱,出狱后她是那样绝情地离我而去。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创伤,最深的隐痛。什么功名失意,什么蒙冤含垢,都可以慢慢淡忘掉,惟独这件事永远像把尖刀插在我心口,稍微触动一下就会带来锥骨的疼痛,所以我从不提及。从那之后我对女人其实已存了戒心。我爱她们,但又深恐因为这爱而给自己带来伤害。本来可以先不建桃花庵,先把徐素赎出来的。这个念头曾经很强烈,但被我硬生生地压下去了。不为别的,我只怕付出得太多,最终得到的却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巨创。只是在昨天,我才彻底下了决心,就算她以后背弃我,也不后悔。我想通了,所谓爱,就是要把眼前的这一刻把握得最好。在月最圆的时候赏月,在花最艳的时候折花。虽然明知月圆后即是月缺,花开后就是花谢,但这怎么能够成为不赏不折的理由呢?我是不是太痴了?大觉说我前身是一绝色女子,负人太多,所以今生要来偿债。也许吧。反正我现在彻底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最难勘破的就是情关。

    石湖的水上多青萍。唐伯虎曾即兴改苏东坡的诗说,欲把石湖比徐素,深厌浓抹喜淡妆。现在徐素和三个姐妹躲在画舫舱中窃窃私语。一个说唐大哥好帅,素姐能不能让给我一天。另一个却道别人都讲祝枝山丑我却觉得他那脸络腮胡子好性感。这句话让进舱取物的张灵听见了,忙跳出去宣扬。祝枝山听了心中狂喜,从此再也不肯刮胡子。还有一个看着张灵的背影嘟起嘴巴道:“张灵也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总是在我面前装假正经。”张灵是狼耳朵,逆着风也能听清这句话,却无动于衷,手搭着帽檐往岸上看:“衡山兄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失约吧?”唐伯虎道:“衡山兄的为人你还不晓得么?下刀子他都不会失约。”“那讲不死哦。说不定他晓得了我们的阴谋,所以就不来了。”“那不可能,我们做得很隐蔽。”祝枝山道:“衡山兄什么都好,就是这一条跟弟兄们合不来。”张灵举起拳头道:“这一次就要把他拉下水。”唐伯虎摇头道:“很难,很难。”张灵瞪大眼睛道:“那你还出这个馊主意干什么?”“正是因为难,所以要试试。”张灵却已手指前方,大叫:“来了,来了。”这个世界上有种人,一看就知道是货真价实的正人君子。此种人非常之少,属珍稀之物,因为表象和实质往往是相偏离或者干脆截然相反的,但文衡山无疑就是一个。文不仅人品好,而且是诗、文、书、画全能冠军。唐、祝、张三人均是白眼看人之辈,但碰上文衡山只能是立马换上青眼。现在文衡山远远地向三人做揖,道:“在下晚来一步,还请恕罪则个。”隔了这么远,又是逆风,声音居然传送得清清楚楚,三人均疑心他闭门读书是假,苦练气功才是真。待他上了船,张灵拱手道:“恭喜,恭喜。”文衡山不晓得他恭喜些什么,却只微笑不语,静听下文。“衡山兄勇猛精进,内力又上一层楼,真叫懈怠如我辈者惭愧啊!”“哪里。只不过炼气有助于作书,故下了点小功夫而已。前次相聚,张灵兄不是说要练一种功吗,不知进展如何?”张灵立刻眉飞色舞地道:“承蒙伯虎兄指点,再加上小弟也是刻苦无比,堪称进展神速啊。”“恭喜恭喜。这功法不知叫何名目?”“阴阳双修大法。”文衡山没怎么听懂,点了点头道:“希哲兄也练了。”祝枝山连忙否认道:“没有。我只不过每天做做眼保健操而已,再就是跳跳减肥舞。”文衡山一笑,转而向唐伯虎道:“伯虎兄功力想必已有全新突破。”“哦,没有,没有。不过我近来确实在苦练一种睡功。”“可是陈抟老祖所传,专练胎息的那种?”“跟那个大大不同,乃是唐某人自创。”“我就说唐兄是天才,愿闻其详。”“陈抟那种是一个人练,我这种乃是两个人练。”“这,如何练?”此言一出,张灵马上背过身去,祝枝山脸上肥肉颤动了几下,只有唐伯虎一本正经地道:“很简单,只需觅静室一间,鸳鸯床一张,二八佳人一名,脱光了衣服,即可开练。”文衡山这才醒悟过来,道:“伯虎兄越来越会开玩笑了。”张灵和祝枝山纵声长笑,一左一右,把文衡山架入舱中。里面酒菜齐全,徐素她们却化做了空气,连一痕青丝都没有留下。落座后,文衡山指着隔断前后舱的板壁门道:“此门若不设,空间将开阔些。”三人明知文衡山对狎妓之事白痴得很,还是瞠目以对。文衡山见他们神色如此,也不再问,只继续徐徐而言:“近日看到伯虎兄洗梧图一幅,气韵生动,境界高妙,比往昔更胜一筹。”“是在江员外那里看到的吧。”“正是。只是如此神品,卖出去太可惜了。伯虎兄何不再作一幅,将此件自留。”唐伯虎自斟了一杯,淡淡地道:“如果此画无传世之缘,自己收藏也没用,迟早会毁于天灾人祸。再说我辈作画,至乐在当时而已。完事后此画已不能带给自己多少快乐,不如换些酒钱。况且买画的人又可以拿去给别人欣赏,让他人得到享受,又可扬我之名,岂不两全其美?”“伯虎兄快人快语,通脱透彻,衡山佩服。”张灵笑道:“我也是快人快语,通脱透彻,你就不称赞我一下。”文衡山正色道:“三位都是魏晋中人,我所不及也。”唐伯虎仰头干了一杯酒,道:“说到底,我们最佩服的人还是你。你讲讲,我的画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文衡山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的画以文人笔墨掺入宫廷画法,气韵飘逸而秀润缜密,只是笔力小弱,是一缺陷。”唐伯虎点点头,跟他干了一杯。张灵道:“老唐画的美人,我觉得已没有什么缺陷了。”文衡山道:“伯虎兄工于美人,不仅是缘于笔法精妙,而且还因为他日日在美人中打转,体验极多,感触极深,自然而然就渗入画中。再者,美人气质娇柔,伯虎兄笔力稍弱,正好相配,反成一大长处。”张灵猛点头,险些把头点断。祝枝山叹道:“衡山兄剖析精当,当浮一大白。”唐伯虎道:“老祝,你要是肯跟衡山兄学画,不出三年,定有所成。”“我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么,等一下画只老虎像只狗,岂不丢尽了衡山兄的脸。”“哪会呢?画画跟写字一样,诀窍就在于执笔转腕的灵妙。你的草书冠绝江南,转腕的功力怕还在我们三人之上,在绘画上又入了门的,若肯下苦功,说不定又是一个黄公望。”祝枝山大摇其头:“人这一辈子,只须用心钻研一件事,其余时间则用来享受人生,这样子既不会觉得空虚无聊又活得够轻松。我同时迷恋于古文和书法,已是犯忌,再不想多陷进一样了。”“这真是魏晋中人的言语,”文衡山叹道,“我本以为只能从《世说》上读到的,没想到今日亲聆于希哲兄之口。”祝枝山脸皮之厚本和他的草书一样冠绝江南的,居然也红了,摆手道:“我这只是懒人的一种遁辞而已。”一拍桌子,张灵说:“假谦虚什么?这是见道之言。只是我跟老唐老文沉溺已深,难以自拔了。”唐伯虎一笑,道:“既然进去了,巴不得多动一下,要急着拔出来干什么?”张、祝二人狂笑。文衡山听而不闻,慢慢地喝了一杯酒。笑完后,祝枝山道:“三位都是天才,异禀得之于天,心力广大,故能精数门,正不必自拔。”“老祝不必谦虚,”唐伯虎傲然道,“我们都是天才。没有天才,再努力也做不到一流。我们都做到了,不是天才是什么?”文衡山道:“后天的刻苦精研也很重要的。”“这叫非天才无以启其端,非苦研无以尽其才。”“这两句好,不让唐宋。”祝枝山被赞得满面生光,随即又颓然道:“古文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当今天子重八股,足下何必讲汉唐。”文衡山看了他一眼,道:“那只不过是老朱禁锢士人,钳制思想的一种手段而已。真正的英杰之士,是视之如粪土的。”“但是非如此不能博取功名呀?”“一定要博取功名么?何况什么叫功,什么叫名?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残忍之功,残忍之名。奉上凌下,左右兜旋,以保官位,以求升迁,那是虚伪之功,虚伪之名。大丈夫生于世,当不依不从,不折不谀,但凭一片真性真情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倘有余裕,或寄情于文辞,或醉心于绘事,若有所成,即是世间真功业。如此则清名播于当时,笔墨传于后世,无愧无悔,岂不乐哉?何必要生封万户侯呢?”文衡山徐徐言毕,神定气闲。唐、祝、张三人立刻猛烈鼓掌。文衡山的第一反应是想捂上耳朵,但念及这样做不礼貌,才勉强抑制住,结果耳膜险些被震破。唐伯虎大叫道:“我们三个人看起来比你潇洒,其实都是心有挂碍,只有你才是真正解脱。来,每人敬文兄三杯。”四人都是豪饮之辈,只是反映到脸上有所不同:张灵是一喝脸就发红,而且红得很漂亮,简直是颊边生霞,喝到最后任何一个女人见了都想扑上去,猛亲一口叫声好儿子;祝枝山脸上黑黝黝的难得看出什么反应,只是一部络腮胡子竟然左右摇摆形同醉舞,而且越喝到背后跳得越欢快;唐伯虎在十斤之内脸还是白如冠玉,等到白玉转青,就是他翩翩起舞之时;文衡山越喝到后面眼睛越亮,一般是他负责把三个人用独轮小车推送回去。但这回看样子唐、祝、张三人谁也没打算喝醉,只是一个劲向文衡山敬酒。文衡山谨遵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原则,来者必干,结果一双眼睛灼灼如中夜星,看得三个人心里发虚,唐伯虎甚至担心再被他这样看下去,就没有施展阴谋的勇气了。把帽子一甩,衣服解开,他摆出一副街头流氓的姿态高声叫道:“快给文先生敬酒。”板壁门豁然洞开,飞出一群美女,其中一个粘住唐伯虎,另外三个笑声扑面地向文衡山夹攻。文衡山平素举止舒缓,深具儒家风范,这一下却变成了道家,而且明显属于列子御风那一路,转眼就逃到了船头,向远处的一只舴艋舟高呼。背后香风逼近,一位美女左手持杯,右手去扯文衡山的袖子,口中道:“哥哥,来嘛!”文衡山险些晕倒,大叫:“姑娘,非礼勿动!”姑娘不听,继续动作。文衡山只好见招拆招,把她挡在一尺开外。姑娘一跺脚,把杯子抛在湖里,大发娇嗔:“你好坏!人家不来了,”身子却往文衡山怀里靠。文衡山已经打算跳湖,所幸那小舟的主人参加过江南龙舟大赛,速度极快,已到了一丈开外。文衡山想也没想,一跃而出,居然没跳进水里。双脚站稳后,他转身看了一下距离,自己也吃了一惊。那边画舫上唐伯虎等高声喝彩道:“没想到衡山兄深藏不露,轻功竟如此了得。”文衡山苦笑了一下,拱手道:“三位仁兄,盛情心领,在下先走一步,还请恕罪则个。”唐伯虎高叫:“你不是说要凭一片真情真性行事吗?为何如此放不开?”文衡山朗声道:“喜好女色是你的真情真性,不好女色是我的真情真性,伯虎兄,我们是各得其所啊!”看着小舟消失在云水深处,唐伯虎才背着手步入舱中。那个被文衡山拒绝的小妹子觉得狂丢面子,拿了方软红帕嘤嘤哭泣,张灵做了多少个鬼脸都不能逗她展颜一笑。徐素道:“这个文书呆子,一点都不解风情。”唐伯虎正色道:“不要这么讲,文兄乃是真君子,我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祝枝山抚掌道:“人各有素志,不必勉强。来,继续开吃。”那小妹子还是哭个不停,唐伯虎倒觉得她有意思,笑道:“我们今天不用奏乐了,光听银花的哭泣就够动听了。”银花忍不住一笑,继而又抽抽噎噎地道:“人家心里烦死了,你还来取笑。”唐伯虎道:“那好,你哭吧,让你一次哭个够。等你雨下完了,我再让你一次笑个够。”张灵涎着脸道:“怎么让她一次笑个够呀?”“这还不容易,把手伸到到她腋下,搔她的痒不就行了吗?到时我们三个轮流上啊。”“不要!”银花扭动着身子叫了起来,仿佛唐伯虎真的来搔她的痒。大家一齐笑了起来。这时船头传来“啪”的一声,张灵第一个蹿了出去,竟看到一尾大鲤鱼在那里扑腾。生怕它重归于水,张灵立刻扑了上去,一把抱在怀里,笑嘻嘻地得胜回舱。“哇噻!”“好可爱的鱼鱼哦。”“快让我摸摸。”张灵干脆把鱼往银花脸上贴,这一下她再也不说可爱了,躲进了板壁门后。祝枝山颇为惊奇,道:“这鲤鱼也太会跳了,不去跳龙门反而跳到我们酒席上来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唐伯虎一皱眉,道:“古人说,鱼传尺素,莫非它是带来什么音讯不成?”话音刚落,鲤鱼口中已吐出一团白绢。张灵手一抖,这鱼已倒跃出舱,没入清波之中。众人顾不上惊叹,一齐去看那白绢,上面凝结着一些暗红的小字:梦晋郎君:

    宁王无道,强抢奴入府做歌女,今生恐不得再见。郎君珍重,奴将夜夜入君梦中。”

                                莹泣血而书    张灵大叫一声,口中鲜血喷出,倒在地上。

    我从没想到张灵竟会以这种方式离开红尘。红尘中有太多不如意事,故情深者往往不寿。只是太快了,太突然了。记得往昔我与他同窗共桌,那时就开始交好。有一次两人脱光了衣服,跳进府学泮池中以手击水相斗,呐喊叫嚣,惹得众人侧目,摇头叹息。他们叹他们的吧,他们哪里懂得人生的真谛啊?所谓的礼法不仅捆绑住了他们的手脚,而且勒紧了他们可怜的灵魂。记得有一次张灵在家门口豆棚架下举杯自饮,那当是他因为放浪形骸而被官府革去秀才功名之后吧,有人慕名去拜访他,他却只顾喝酒,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那人拂袖而去,怒气冲冲地找到我诉说张灵的无礼。当时我笑着对这人说你这是在讥讽我啊。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灵就是我,我就是张灵,我们心中都有太深的忧愤,因为太多太深,所以反而表现得无所谓了。只是张灵做得比我更加无所忌惮,他是真正完全凭性情行事的人。像是天上落下的精灵,在人间闹完了,意兴阑珊后拍拍屁股就走了。也许是带着无穷遗恨,但我以为他是幸福的——为真情而死是幸福的。可笑那帮假道学还在像灰麻雀一样议论不休,说什么为了一个女人伤心而亡不是士人的所为。这些举止虚伪心理阴暗的人,他们一生的事业就是用一根绳索绑住自己再去套牢别人。如果让他们完全得逞的话,这个世界就将毫无生趣可言了。尽管张灵走了,失去了一个最具活力的同行者,我还是要跟他们斗争下去。何况,我并不孤单,还有诸多好友和我一样,在这个庸常灰暗的世界里用他们各个不同的方式泼洒着一些轻红浅绿,让那些伪君子们跺脚叹息却又无可奈何。对于真正的君子我则永远怀着一份尊崇的心情,像衡山兄,像阳明先生,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他们都如大柱撑住一方青天,让人觉得这世界毕竟还有敞亮和开阔的地方。遗憾我今生注定不能享有君子之名,那就继续狂狷下去吧。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有所不为自信做得不错,但是进取呢?我想我还不够努力。也许我应该沉潜下来,好好地做几幅画,写几首可以跟李太白一争高低的诗,好让后世人知道,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并非浮浪自大之辈,他的真才实学足以当得起第一两个字。

    有一阵子唐伯虎失了踪,酒楼妓院中居然看不到他老人家的影子,这可是件奇闻。也就是说,唐伯虎风流是正常的,不风流反而让人觉得奇怪,换作是一般人就要颠倒过来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挤破脑袋想做才子自封名士的本因所在吧。总之,唐伯虎不发酒疯,不搂着小妹妹招摇过市,就很让大家猜疑而着急-—这说明大伙儿虽然在礼法的威慑下过着很沉闷的生活,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个人能代替他们甩掉这根绳子,放浪自适,过另一种生活——关于唐伯虎为什么突然消失,归纳起来计有三种说法:一:成仙说——唐伯虎某日欢会过后,感到无比空虚,在大街上碰到一位仙风道骨、童颜鹤发的老头。老头看出唐才子乃是生有慧根、夙有仙缘之人,遂掏出一个枕头来让他睡下。在梦中唐伯虎高中状元,又被某位公主看中,招为当朝驸马。此后官运亨通,从知府做到巡抚,巡抚做到总督,最后荣升大学士,有“朝中宰相无双,海内文章第一”之称。荣华富贵三十年,美妾满金屋,儿孙尽为官。后公主逝世,皇帝换人,猛被弹劾,结果惨遭抄家,子孙受罪,自己也被发配边疆。异域孤身,独立风雪,不胜凄凉。正无比伤心之际,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睡在街头,顿时大悟,吟诗一首,随老头飘然而去。另一说是老头上门服务,把枕头送到唐伯虎床上。梦中唐伯虎中的也是状元,不过是武状元。然后是奉旨出征,斩敌十万,扬威边庭。龙颜大悦,马上被封为大将军,镇守西南,擅威作福二十年。到头来被控谋反,打入天牢。半夜独坐,隐约听到狱卒说什么秋后斩立决,忍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醒来后也是做诗一首,不顾沈九娘的苦苦劝阻,跟着老头走了。但此说甚为可疑:一是那首诗如果确实存在的话,一定广为流传,说不定已上了本年度的诗歌排行榜了,但事实上谁也没见着。二是唐伯虎信佛是出了名的,不信仙道之说也是出了名的。曾有一个道长去拜访他,猛夸了一番丹道成仙的妙处。唐伯虎笑笑的,听他宣讲完毕后方说:“先生即有此妙法,何不自己修炼,也好早日升天。”道长却直摇头:“我虽晓仙术,但无仙缘,所以一直在找一有缘之人。我平生阅人多矣,说到根器之利,福泽之深,无人能过先生。先生有此仙福,而我有仙术,我们共同投资,精诚合作,没有办不到的事。”唐伯虎闻言一笑,道:“这很好办。我出仙福,先生负责烧炼,待金丹成后两人再平分,你看如何?”道长还没搞懂唐伯虎根本不信他那一套,又拿出一柄扇子来求诗。唐伯虎倒是很有灵感,提起笔一挥而就:破布衣衫破布裙,逢人便说会烧银。君何不自烧些用,担水河头卖与人。道士这才醒悟过来,满面羞惭而去。这故事连同这首诗被收入国子监编辑出版的反对邪教丛书,一般来说,错不了。还有更重要一点是沈九娘每天还是笑嘻嘻地挽了个篮子出现在大街上,毫无失去老公的悲戚之色。她和唐伯虎乃是著名的模范夫妇,恩爱情深众所周知,故唐伯虎并没有白日飞升是可以肯定的了。二是化装为奴追女仔之说——话说某天唐伯虎坐在阊门游船之上,依窗独酌。有画舫从旁经过,舫中尽是女客。其中一青衣小鬟非常出众,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要气质有气质。她目视唐解元,掩口而笑。唐伯虎顿时醉倒,一时竟不知如何举动,眼睁睁地看着美人随船而去。半天过后他才回过神来,问舟子可认得刚过去的那只船么?舟子告诉他这船上载的乃是无锡华学士府眷。唐伯虎家也不回了,立刻搭另一只船跟踪画舫,一路跟到无锡城,看着那青衣美女随众人走进一座大门楼。问清是华学士府后,马上办了一身西部穷汉装,跑去找华府总管,自称康宣,是业余书法家,因穷困潦倒,想投一大户人家充书办之役。笔试之下,当场通过,遂入华府,结果如何,却不甚分明。一说那青衣美人乃是华府名列四大名婢之一的秋香,通晓诗词,乃唐伯虎的狂热崇拜者。唐才子摸清这一点后,深夜前往,挑明身份,两人遂连夜私奔,结果导致全城通缉。此种说法最受大家欢迎,一时成为定论,但有民间考据家指出华府并无一名叫秋香的人,倒是成化年间南京有一名妓叫秋香,本名林奴儿,姿容妩媚,能书善画。从良之后,有老相好要求再叙旧情,秋香遂画柳于扇,题诗婉拒: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诗写得很有个人特色,足可跟唐伯虎比拼一下。但秋香论年龄足可做唐伯虎的姑奶奶,唐伯虎的性心理又正常得很,绝无恋老癖的,故可推断此故事有人为捏造的嫌疑。三是潜心创作说——唐伯虎天分很高是大家都承认的,同时他也是一著名的懒汉,如果不是因为要养家糊口攒酒钱,很可能半年才做一首诗,一年才弄一幅画。之所以现在突然要发奋图强,主要是因为有个女孩子讲了句话。这个女孩到底是谁,至今还无法查证,总之,肯定是一级美女,让唐伯虎大大倾倒的。原话如下:唐唐,你有文衡山那么厉害吗?美人的话总是简洁而威力非凡的。唐伯虎顿时再也睡不下懒觉,每天闻鸡而起,挥毫弄藻,据说弄出了不少足可传世的杰作,那首轰动一时的《桃花庵歌》就是在此间写下的: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此作一出,立刻得到民间诗人热烈无比的掌声,被奉为口语诗歌的一座里程碑,常常在论战文章中被引用以攻击士大夫诗人提倡的知识分子写作。但唐伯虎显然不受某种主义的束缚,紧接着又写了一首让广大女知识分子珠泪盈眶的《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这首诗让士大夫诗人如获至宝,甚至还有人据此推出万言长文《论口语诗歌向知识分子写作回归的必然性》。民间诗人不甘示弱,发愤通读唐寅诗集,写出《论口语化乃是唐寅诗歌的主流倾向》。就这样,唐伯虎成了兵书上所说的必争之地,被双方当国宝一样拼命抢夺,而他自己则关在屋中搞创作,对外面的主义之争一点也不感冒。有人想搞独家新闻,麻着胆子去采访,结果被桃花庵的女主人兜头一桶冷水,惨败而归。唐伯虎经月不出,把祝枝山害惨了。没有了小唐这个超级大玩家,祝枝山耍起来一点劲都没有。无奈之下,只好向唐伯虎学习,闭门用功,写了不少古文。后来实在是憋不住了,一气冲进桃花庵,沈九娘想拦都来不及,结果看见唐伯虎脱得精光,底下那家伙直挺挺地怒眼贲张;提了枝笔站在满屋酒气里潇洒挥毫。祝枝山进来后,他只看了一眼,又自顾埋头作画。见他如此,祝枝山便不出声,环顾室中,见壁上挂满了新作。其中有一幅春图,图中美人酷似徐素,以绿蕉一叶为箪,颇有出尘之韵。旁边悬雨中墨竹一帧,墨迹淋漓,看久了真的有置身雨中观竹之感,上面题诗云:一林寒雨暮萧萧,卧听令人转寂寥。记得浙江曾买棹,蓬窗深掩侯春潮。又有一画,中设临江小亭,众山环绕,一人角巾白衣凭栏远眺,超然物外。其上有题诗:落日山逾碧,亭孤景自幽。苍江寒更急,客兴自中流。又有疏林独步图一,万木如云,一溪漾碧,萧萧寥寥。又有鸦阵图一,中有鸦数十,横旋纵飞,团聚酣战。祝枝山在此画前凝神静观良久,耳边居然听到了十里埋伏的古乐,借此他隐隐窥见了唐伯虎内心深处的动荡起伏,当下暗叹一声,移步到案边,见案上搁着薄绢本一册,封签为:六如画论。翻开来一看,只有寥寥数则而已,其中一则云:作画破墨不宜用井水,性冷凝故也;温汤或河水皆可。洗砚磨墨,以笔压开饱浸水讫,然后蘸墨,则吸水均畅;若先蘸笔而后蘸水,则被水冲散不能动也。祝枝山暗自点头,抬头见唐伯虎已停住笔,遂道:“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唐伯虎振声答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两人相视大笑。祝枝山道:“恭喜恭喜。”唐伯虎凝视他道:“你讲我现在已到了何种境界?”祝枝山少有的严肃,沉吟了一会道:“画法已有沉郁之格,风骨已呈奇峭之象,足可与沈周匹敌。若再进一步,即可探幽入微,进入神妙之境。”讲完后,见唐伯虎默然不语,便指着案头那册绢本道:“何不写完?”唐伯虎掷笔于地,道:“再也没有这个心情了。”“百尺竿头,不可退缩。”唐伯虎颓然叹道:“百尺竿头,又有何用。我这阵子才悟清楚,后人知我不在此啊!”心头像是被打了一锤,祝枝山一时开不得口。唐伯虎见他如此,倒有点不安,道:“牢骚而已。其实不用想这么多,只要开心就好。”“对,对,开心就好。”两人对视一笑,却发现对方笑得很苦涩。

    太仆都穆回乡省亲,却有点乐不起来。也不是说没有受到地方官员的热情接待,也不是说没有听到邻人的啧啧称羡,但是身边浮动的面孔中始终没有出现内心深处渴望见到的那几张:文衡山,祝枝山,还有那个最俊朗飘逸的人-—在都穆心中,这个人简直就是姑苏灵气的化身。以他为中心建立起的那个小圈子,就像天上的群星一样光彩流溢。这才是些真正的人,至情至性,才华高绝,而他都穆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只是如今这些人已不愿意见到他。无论做了多大的官,都穆明白自己在他们心中,始终是被蔑视和被唾弃的。想到此处,都大人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元敬兄何事忧虑?”前来看望他的老友江仁问。都穆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方道:“听说张梦晋过了。”“为情而死啊。”“他是个性情中人,”都穆顿了一顿,“文衡山他们怎么样了?”“都好。文衡山现在是一代宗师了。祝枝山古文和草书越写越好,酒也越喝越多,”江仁看了都穆一眼,接着道,“唐伯虎还是那样风流自适,只是比以前刻苦用功多了。听说近来作了一大批画,准备开个拍卖会。”“哦,”都穆目光一闪,随即叹道,“伯虎我是一向很钦佩他的。当初我也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结果害了他。哎!”江仁道:“我看你还是找个机会解释一下。”都穆摇头道:“他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大的冤仇也会慢慢消解掉的。何况他本是个旷达之人,近年来又勤于参禅,这些事想必早已看淡了。”都穆凝视他道:“那就拜托你了。”

    江仁兴冲冲地跑到桃花庵,正好碰见唐伯虎一伙在林子里搞小聚餐。祝枝山抓了只童子鸡腿猛啃,满嘴流油,那种享受劲胜过写下一篇绝妙好辞。唐伯虎则敞开衣杉,抱了坛酒猛灌。文衡山则坐于案边,左手端杯,面露微笑看着这两位超级食客。不远处摆放着一张青玉案,上面文房四宝摆列整齐,苏州十大书法家中排第三的王宠正在那里乘酒兴挥毫。江仁凑过去看,刚读了一句“唐君磊落天下无,高才自与常人殊”,就被唐伯虎抓去喝酒。江仁本是酒中豪客,又想讨唐伯虎高兴,接过那坛酒仰脖便喝。唐伯虎大喊痛快,把衣衫脱下,赤着上身走到案前,看王宠写完,然后高叫道:“我也来一首。”童子闻声赶忙重新铺纸。大家都围了上来,只有祝枝山还不忘那只鸡腿,边啃边看。唐伯虎取了一支狼毫,也不作势,落笔如龙蛇飞走,转眼间便是满纸烟云:我观古昔之英雄,慷慨然诺杯酒中。义重生轻死知己,所以与人成大功。我观今日之才彦,交不以心惟以面。面前斟酒酒未寒,面未变时心已变。区区已作老村庄,英雄才彦不敢当。但恨今人不如古,高歌伐木天沧浪。感君呼我为奇士,又言天下无相似。庸庸碌碌我何为,有酒与君斟酌之。“好诗!如快刀利剪,写得痛快。”“青莲复生,也不过如此。”“这字与诗正好匹配,没想道伯虎兄狂草也写得这么酷。”江仁口中称好,心里却有点发虚。他万没想到唐伯虎颓然自放这么多年,骨子里的锋芒还是尖锐硬扎如少年时。但既已应承了都穆,退堂鼓是打不得的。唐伯虎把笔一掷,长叹道:“恨我不见古人,恨古人不见我。”江仁笑道:“伯虎兄书画日益精妙,可喜可贺。听说伯虎兄有一批近作要拍卖,此说可当真?”“正是。”“我有一旧友,对伯虎兄甚为仰慕,愿出重金收藏,不知兄可愿一见?”唐伯虎摸了摸下巴,道:“明日我没空,就定在后日申时三刻吧。”

    徐素近来身体一直不适,躺在床上对着帐子出神。等到唐伯虎来看她时,就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唐伯虎左哄右劝,还是无法令她转向,只好惊叫道:“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白发?”“哪里?”徐素转过头来,看到唐伯虎嬉皮笑脸的样子,才晓得上了当,瞪了他一眼,又要转过去。唐伯虎连忙搂住她,柔声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还好意思问,这么久都不来看人家。”徐素说着眼泪就出来了。“告诉你我在家里日夜加班搞创作,想卖一笔银子把你赎出去。”“真的?”徐素一双泪眼看着唐伯虎。唐伯虎用嘴唇把她的眼泪吮干,腰已被徐素紧紧抱住。

    醉月楼在拙政园边,地处繁华又有幽寂之韵,是骚人墨客爱去的地方。江仁早早地定下了酒席,把祝枝山、王宠都拉来做陪,文衡山因为要赶任务写一篇墓志铭,所以就不出席了。申时二刻,唐伯虎摇着把折扇上来了,看了这一桌精致的酒菜,就叫道:“哇,老江,你太破费了!”“哪里,今天是我那位朋友作东。”唐伯虎也就不再客气,一屁股坐下。江仁要替他斟酒,唐伯虎摆摆手道:“等人来了再说。”江仁道:“伯虎兄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啊。”这句赞语有点牵强附会,显是故意示好。江仁平素不是这样子啊!唐伯虎有点奇怪,看了他一眼,没做声。祝枝山道:“我昨天关门读了一天《史记》,看到朱家、郭解的事迹,感慨良多啊!”一听朱家、郭解的名字,唐伯虎立刻脸露激昂之色,道:“可惜这样的人现在提着灯笼也难找啊!举世滔滔,大都不过见利忘义之辈而已。”王宠道:“伯虎兄此言痛快,骂尽天下负义之人。”“骂亦无用,天下正是此辈人的天下。我辈除了不同流合污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祝枝山一拍桌子,道:“恨不得钟馗三尺寒锋,斩尽天下鬼物。”“算了吧。你这样的高度近视眼,只怕鬼没砍到,倒把仅有的几个人都砍死了。”大家都笑了起来,江仁也跟着干笑,只是心中老不自在。申时三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江仁站了起来,道:“来了,来了。”唐伯虎也不去看,自顾和祝枝山说话,突然间发现祝枝山面露惊诧之色,遂抬头看去,立刻脸色大变,霍地站起,转身竟从窗户中跳了下去。都穆双手打拱正欲致意,不防他这一着,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那里。江仁极为难堪,不好再做解释,口中道:“我去看看,”一溜烟就下了楼,唐伯虎却早已没了踪影,像是已练成了陆地飞腾术。江仁担心他摔伤,一路冲进桃花庵。唐伯虎正站在桃林中想事,见江仁进来,大叫道:“你还要逼我?”这一声势如雷霆,江仁顿时被震飞出去,自此再也不敢上门。

    江仁也许是好意,但他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的感受。都穆这个人,我已慢慢地将他淡忘,已不再像当初那样强烈地憎恨他,但我绝不会与他和解。他代表的是一种风气,一股大流。我可以不恨他这个人,但我永远憎恶这种薄情寡恩、卖友求荣的风气。我不是天生圣人,无力去改变这股大流,但至少我可以做到不跟它一样,至少我可以拒绝跟那些人合作,好让人知道黑中还能有一点白,遍地污泥之上还有荷花在盛开。

    寒山寺在苏州阊门西七里之外。寺的规模不大,屋舍殿宇皆整洁朴素。天气虽然炎热,但走进去自有一种清凉之意,沁人肺腑,仿佛无处不在的佛理。唐伯虎走在寺后塔林中,神色沉静。旁边的大觉禅师白眉长长下垂,也不知是活了几百年的人了,气色却望之如童子。“大师,弟子近来读经,有点小见识。”“居士请讲。”“《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弟子以为,人生不可不有为,但有为之时,又不可陷入其中,而须另做一身,跳出有为之中,将其观作梦幻泡影,明晓一切所为,只在当时而已,此后如露如电,一去不返,如此方可做到出入无碍。”“善哉此言。居士根器颖利,此言暗契佛家中观之悟。其实我等出家人修庙建寺,也是在有为。明知一切在有无之间,只不过是暂借一形以便向世间俗众宣讲我佛妙法而已。这次募捐重铸大钟,也只是在假借有形之物而显我佛尊严。”唐伯虎从袖中抽出一本,道:“疏文已草就,请大师过目。”疏文末尾以四句偈语做结:姑苏城外古禅房,拟铸铜钟告四方。试看脱胎成器后,一声敲下满天霜。大觉看到此处,道:“这四句虽寒山、拾得再生,恐无以过之。”“哪里。寒山、拾得均是得道高僧,弟子只不过是文人乾慧而已,哪能相提并论?”“居士过谦了。居士与我佛门大有渊源,只是尘劫未尽,故暂时还不得归位。”“今生能尽否?”“今生尚有一劫,来世可望超脱。”“请大师明示,当以何法度过此劫。”“居士只须牢记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宁王的使者在地方官员的带引下找到桃花庵时,唐伯虎正赤着上身在桃林下喝酒。徐素赎身得花五千两银子,他画卖得差不多了,离这个数却还有段距离,因此心情不佳,看到知府现身,也只是点点头。使者饶是阅人无数,也忍不住惊叹此人气质太不一般,遂必恭必敬递上书信和聘金。唐伯虎只接过书信,扫了一眼便冷冷地道:“唐某何德何能,要宁王来请。”知府见唐伯虎在宁王专使面前耍性格,顿时急出一身汗来,忙道:“宁王求贤若渴,先生还是去一趟吧。”唐伯虎平日得知府关照不少,倒不好驳他的面子,一时沉吟不语。专使还没见过有谁敢回绝宁王的,而临行前宁王又是面嘱务必要请到唐解元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宁王府上可有一名叫崔莹的歌妓么?”专使一愣,然后笑道:“宁王府中美女如云,先生去了自可细看。”唐伯虎摇摇头道:“你回去跟宁王说,崔莹是我亡友张灵的红粉知己,倘能放还,唐某一定前往南昌拜访宁王。”他这几句话讲得斩铁截钉,断不容商量。专使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物,垂头丧气地走了。半个月后,有五个妙龄少女结伴来到桃花庵前点名找唐解元,惹得沈九娘躲进室内大哭一场。唐伯虎自己也莫明其妙,问清原委后方知她们都叫崔莹,是宁王特地派来供他差遣的。心知非去不可了,唐伯虎遂把张灵的那位留下让沈九娘照顾,自己带着四个美女从水路出发。等到了南昌府时,他整整瘦了十斤。

    宁王那人一看就晓得是个枭雄,就算哈哈大笑时眉宇间那股霸气还是如乌云不散。宁王特地为唐伯虎修建了舒适的宾馆,还要加配美女当服务员。唐伯虎吓得连连摆手,说四个足矣,四个足矣。宁王也就不再坚持,转而说自己是解元公的崇拜者,还当场背诵了唐伯虎的一首诗:李白才名天下奇,开元人主最相知。夜郎不免长流去,今日书生敢望谁。这首诗知道的人很少,宁王却倒背如流。唐伯虎虽然耳朵险些被震聋,心里还是一阵感动。“解元公之才不在李白之下,本王愿做你的知音啊!”此语一出,立刻就有人称赞宁王礼贤下士,胸襟气度天下无二。紧接着有人从另一个角度阐叙正是因为宁王的人格魅力不可抵挡,所以像唐先生这样的奇士才会千里迢迢地赶来相会。唐伯虎听了想作呕;细想宁王的话,又不免心惊肉跳,只有打哈哈混过去。

    每天无非饮宴、做诗,再就是起草一下文书。饮宴时唐伯虎坐定了上席,宁王敬酒时总是口称解元公。至于做诗,那是唐伯虎的强项,尤其是做“口占”、“即席”一类的速成诗,连文衡山都不是对手,宁王府中的那帮子清客更是望尘莫及,结果每次都是他大出风头,惹得一些人肚子里直泛酸水。起草文书那更是小事一桩,唐伯虎科班出身,又考过头名的,闭着眼睛也能一挥而就。总之,他在宁王府中活得非常之得意。有时也外出转转,没想到南昌府的人都认识他。原来宁王早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有人还专门绘制了贤王诗会解元公的画,木刻印行。画得不错,但唐伯虎觉得宁王的像太显张狂,恐怕有人看了会不舒服。

    其实宁王的意思我不是不清楚。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如果他真是贤王,那我姓唐的也就把这项上人头满腔才学卖给他了,不计成与败,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但他不是——虽然在拼命罗致五湖四海的奇才异能之士,时时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却仍掩饰不了浮躁暴虐的本性。还没有养成气候,就擅自逐杀地方官吏,霸占百姓田宅,强抢民女。看来宁王空有大志,却乏大才,更无大德,就算侥幸成功,也不过是另一个纣王而已。这样的人,我是绝不会去辅佐他的。本来看在他以礼相待的份上,我该提醒他在当今的时势下,反叛是没有什么希望的。武宗虽然沉湎于酒色,但从他杀刘瑾这件事上来看,还不是无能之辈。何况军权集中于朝廷,时势已跟永乐靖难前大不相同,各地藩王已没有多少力量跟中央抗衡。正德五年,安化王以讨伐刘瑾、清除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杀掉巡抚、总兵、镇守太监,一时轰动天下。但仅仅是十八天后,安化王就被擒,次年斩于通州。从这件事上看,朝廷的实力还是很强,朝中还是有一大批忠心耿耿的厉害角色。别的不说,只说阳明先生,那可是文足安邦,武可定国的千古大才。宁王若起事,首先就过他这一关。这些我都暗示过宁王,无奈他刚愎自用,充耳不闻,看来我纵有苏秦、张仪之舌,也无从挽救了。

    宁王宠爱的妃子陈太真坐着软轿从外面进香回来,进了府她就把一边的小窗帘打开,看着园中一对对蝴蝶掠过。这些蝴蝶品种都很名贵,是宁王应她之请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陈太真本是武冈州云山脚下的一塾师之女,十五岁时被宁王的美女搜集别动队发现,从湖南绑架到了江西。那时她大哭大闹,几欲寻死,但最后也只好认命。好在宁王对她不错,这命也不算坏,只是有时很怀念在云山中追逐蝴蝶的那些快乐时光。看着窗外的蝴蝶飘飞,想到逝去的青春,她忍不住轻叹一声。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喧闹,轿子也停了下来。陈太真掀开一半帘子,竟看到自己的偶像唐伯虎披头散发,对着轿子脱裤撒尿,口中大叫:“骄(浇)其妻妾。”一时愣在那里,陈太真竟忘了放下帘子。管家险些急出尿来,上前呵斥,却被撒了一身尿水。唐伯虎对着他狂笑,然后又跳起了摇摆舞。管家恨不得把他捆起来痛打一顿,但又碍于他是宁王礼聘来的解元公,只好叫人拖开了事。陈太真这才醒过神来,放下帘子,脸上一阵一阵地发烫。当天下午宁王就跑到陈太真房中来证实这件事,气得眼睛都鼓了出来,大叫要把唐伯虎这小子的大头小头一起砍下来。陈太真劝他坐下,倒了杯茶,道:“唐伯虎名气太大,大家又晓得他受你礼遇,突然把他杀了,恐怕有人说王爷你喜怒不测。”宁王怒气依然难以遏制,重重地吐了口气道:“只是让你受委屈了。”“只要能成全王爷,奴受再大的委屈也没关系。只是这唐伯虎一向聪明伶俐,怎么会一下子这样呢?”宁王沉吟道:“这件事甚为可疑,待我派人去探个虚实。”宾馆在宁王府右侧,宁王的使者才到门口,就听得里面一阵尖叫。大门是半掩着的,使者刚迈了只脚去,立刻就定在门槛边上。庭院里唐伯虎居然一丝不挂,四个侍女也是半裸着身子,五人在狂兜圈子。唐伯虎一改风雅之态,势如饿虎,抓住一个侍女,把她按倒在庭中石桌上,就这么干起来。其他三个聚拢围观,拍掌助兴。使者恋恋不舍地退出,骑上马一溜烟就回到府中,立刻把这事禀告了宁王。宁王听了想笑,又笑不出,悻悻地道:“谁说唐生贤?直一狂生耳。”使者道:“这唐伯虎怕是看出了什么,故意装疯。”宁王眉头皱了起来。使者见宁王如此,便道:“不如把他……”。陈太真看见使者做了个斩的动作,忙道:“王爷,万万不可。唐伯虎就算是装的,料他也不敢乱讲些什么。杀了他却将令王爷你背上恶名,天下贤士恐怕从此要望而却步了。”“依你之见该如何?”“不如放还,只说让他回家养病。”宁王道:“容本王再想想。”

    唐伯虎发疯的事轰动了南昌府。有个正在钻研唐寅诗集的少女听了后不能接受,竟跳楼自杀了。更多的女孩看到自己的偶像居然在街上打滚,均痛哭了一场,从此大彻大悟,不再追星。过了几天,唐伯虎又做了件注定要名垂青史的事——做爱做到大街上来了,而且还当众示范了十八种秘传姿势。此事马上轰传大江南北,据说连几位台阁大臣也知晓了,在庙堂上连连跺脚,叹息世风日下。宁王头痛不已,有时真想一刀把这小子斩了,但想想陈太真的话,又不好妄做决断。正踌躇间,有人拿了一张纸进呈,说是唐伯虎托送的,上面的字歪歪斜斜,状如蚯蚓,所幸还看得清楚:信口吟成四韵诗,自家计较说与谁?白头也好簪花朵,明月难将照酒簪。得一日闲无量福,做千年调人笑痴。是非满目纷纷事,问我如何总不知。宁王看了半天,然后大声道:“来人,送解元公回乡养病。”按大觉的说法,我已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劫,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不仅是自污清名,更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回来后跟徐素已经是幽冥两隔。听她的姐妹说,徐素病逝前还在念我的名字。这一生未尝负人,但却欠她太多。真的是欲哭无泪。在她坟前我默坐了一天,写下了一生中最伤感的诗:清波双佩寂无踪,情爱悠悠怨恨重。残粉黄生银扑面,故衣香寄玉关胸。月明花向灯前落,春尽人从梦里逢。再托来生侬未老,好叫相见梦姿容。徐素的坟离张灵的不远,张灵边上就是崔莹。我万没想到这个娇若梨花春带雨的少女竟如此痴情,在吊祭了张灵后一头撞死在碑上,九娘拦都来不及。也许这正是她期待已久的归宿吧——从此再没有人能够使他们分离了。昨天我在梦中见到了张灵。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你以为我真的死了吗?死的是形骸,不死的是性灵啊。我跟崔莹是才子佳人,钟天地之灵气,又怎么会轻易就泯灭呢?”梦醒后独坐了半宿,默念着这几句话,我想他们肯定还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双宿双飞,比任何人都幸福、快乐。早上出门,发现桃花又落了不少。看着地上那些残红,我忍不住痛哭流涕。让小童细细收拾,盛入锦囊后,我把它们葬于药栏东畔。这些我生命中至爱的花朵,它们正无可挽回地离我而去,一如不断流逝的青春与情爱。也许我快要离开这里了。此生如桃花,如蝴蝶,虽然短暂,但是自在舒展,灿烂美丽。因为做到了这一点,我想,走的时候也不至于有太多后悔吧。至于来生,来生仍是一个梦,一颗露珠,一场幻象。也许在来生,我会真正地、彻底地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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